高位截瘫的成卫卫几乎要忘了12月3日这个特殊的日子——国际残疾人日。只因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本月中旬，第二届世界互联网大会将在浙江乌镇召开。

和成卫卫一样身有病残的老乡黄治财，也翘首以盼这个大日子。尽管，他跟互联网大佬们从未谋面，却亲热地唤马云为“马总”，管刘强东叫“强哥”。他说，想看看二人此次狭路相逢，是否会像去年大会上那样“互掐”。

在成卫卫和黄治财所在的湖北通山县，已经至少有13名残疾人，将电商生意做得小有起色。他们真心感激互联网，让自己过上体面的日子。当然，这数字相比全县26700名残疾人显得微不足道，但对长期饱受身体折磨、难以尊严过活的残疾人而言，这已是由零到一的突破。

所以如今，或许我们可以如此特别地描述他们——当你网购时与卖家小窗聊天，那位唤你为“亲”、回复神速、态度甚好、百问不倒的人，很有可能是位残疾人。而你，浑然不觉差别。

命运对残疾人不公，但互联网及时赶来眷顾与补偿。车轮与疾病，让他们倒下；互联网，让他们重新“站”起来。

电商机会：宁可失败、不可错漏

时隐时现的无力感，多年来始终伴随着通山县残联党组成员杨健森。

通山县，是湖北咸宁市下辖一个集山区、老区、库区为一体的省级贫困县。全县26700名残疾人中，基本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重度残疾者有4938人。说多了都是泪，杨健森最不忍直视的，便是对方那强烈希望自立自强而非被怜悯施舍的眼神，但残联作为帮扶部门，能帮的、帮得起来的对象，凤毛鳞角。

如洪港镇三源村的陈劲松夫妇，两口子加起来仅一条腿，开了一家超市，进货靠打电话，卸货靠陈劲松拄着拐杖的一条腿，夫妻俩没有“等、靠、要”，年收入已奔小康；还有九宫山景区的李高柱，在造纸厂修机器时被切断双臂，他用赔偿款作启动资金，在镇街选门面、卖服装，进货由父母姐弟帮衬，衣服上架则靠自己嘴脚并用的真功夫，而今生意兴隆，门面扩大了2倍多。

这样的典型一出现，县残联心花怒放，广为宣传，以奖代扶，随后等着下一位典型出现，然而遥遥无期。

其实早在2011年，通山县便出台《残疾人创业扶贫实施方案》，对残疾人开展种植、养殖、加工、维修、缝纫、按摩等各类技能培训，并用残疾人就业保障金对有创业意愿的残疾人进行资金扶持，每年扶80—110户，资金额从2000—5000元不等。杨健森记得，有位腿脚不便的肢体残疾人在参加完养殖技能培训后跃跃欲试，残联赶紧上门免费送鸡苗，“然而3个月后再去他家，连鸡毛都不剩一根。也不能怪他不努力，鸡有瘟疫，他又没人帮衬，自己照顾自己都够呛！”

家住县城的陈文婷、陈文娟、陈世县三姐弟，都是先天性重度肢体残疾人，身高均不足1米，曾完全无法走路，靠着聋人父亲在环卫所千把元的收入和低保救助过活。多年前，母亲过世，三姐弟试图自杀，幸被邻居发现。

在县领导和社会各界关心下，县残联凑齐爱心款，先后让三姐弟做手术，每人各治好了一条腿，他们终于勉强能走路。可依然没有合适的谋生之道。县残联理事长陈世二去他们家看望，聋人父亲泪流满面地感激，但也不无担心地用手比划：“我60岁了，我去世后，3个孩子可怎么办？”陈世二揪心，却想不到出路。

幸亏有了互联网，幸亏从今年始，电商轰轰烈烈下乡来，这让农村残疾人的渺茫人生，漏出一道光。

阿里巴巴集团近年宣布，计划用3—5年，在全国设立10万个“农村淘宝”服务点。这一次，通山县紧跟潮流，成为湖北省首家与阿里巴巴“农村淘宝”签订战略合作协议的县（市）。县残联一听说，直觉电商于残疾人而言有较宽创业面，于是联系县商务局，希望联手为残疾人办电子商务培训班。

其实最初动议时，县残联内部有顾虑：以前办过七七八八培训班，收效甚微，能指望电商培训？然而杨健森憋着一股气，他说：“管它呢，先把培训班办起来再说，不办怎么知道他们没兴趣？电商对残疾人来说是机会，宁可失败，也不可错漏！”

这回真有戏了

今年5月28日，通山县首届残疾人电子商务培训班如期开班。那天，陈世二在现场，明显觉得有戏了。

早上6时到8时是报到时间，2位家距县城培训点30多公里的残疾人，怕赶不上培训，雇了辆摩托车，4时多出发，5时不到就在教室门外候着了。县城三姐弟，相互搀扶着，步步艰难地走到报到处，志愿者见状，赶紧分别将三人背进教室。名额50位，实际来了76位，部分重度残疾人本人无法前来，让家属无论如何代为听课，回家再口授。听课时，大伙认真记笔记，手有残疾写不快的，同桌帮忙把课件用手机拍下。至中午，有免费午餐供应，但许多人顾不上吃，围着老师问这问那……

这期培训班中，还有成卫卫、陈志昂、黄治财等人也被围着问，因为他们此前在电商领域已有初步尝试。

成卫卫，1981年生的美丽女子，本科学历，在大城市从事室内设计，曾是令人羡慕的白领，却在2007年遭遇车祸，导致高位截瘫。父亲受不了打击，撒手人寰，成卫卫也多次想自我了断，又不忍独留母亲孤苦伶仃。可相依为命的母女俩，从哪里寻得生活支柱？在一位香港热心人士帮助下，她开始在淘宝进行化妆品香港代购。互联网这片新天地，比拼的是头脑，线下世界中的所谓强弱，被重新定义。电商，仿佛是成卫卫行到水穷处的意外发现，没有比这更适合她生存与创业的了。她依靠美术功底，把“水未香”店铺页面设计得很唯美。由于胸部以下无法动弹，人在轮椅上又无法久坐，更多时候，她是躺在床上，靠着瘦成枝条般的手臂和手指，在电脑上完成所有页面设计、上新、与买家间的旺旺聊天和成交。靠着对货品质量严格把关和用心服务，目前她已是5钻卖家，月平均交易额2万余元，月收入在2000元以上。

九宫山镇富有村村民陈志昂在广州开淘宝店。他1985年生，父母双残，自己也有半边身体行动不便，2年前哥哥又因车祸高位截瘫，生活的压力，全压在陈志昂一人身上。他去过北京、云南等地，但残疾人身份将许多原本能胜任的工作排除在外，唯有摆摊。后来他跑到广州，在朋友的资金和技术支持下，在淘宝上开出“若汐靓鞋坊”。当时，广州的皮鞋批发城内有个电商培训班，学1个月，2000多元，可他每月所赚也没超过2000元啊！他咬牙交了学费，每天花2小时上课，还在批发城帮人打包发货赚钱，每打包一双鞋，赚2毛。而他的网店，边学边开张，商品上架、客服、发货、售后全他一肩挑。他每天只睡4小时，极度珍惜这份事业：排队等发货时，人与货都挤在走廊里，若遇下雨，人挤不进走廊，他便打伞罩着货，宁可自己被雨水淋透。信誉、好评，就是这般积累下来，去年“双11”，他卖出283双鞋。

从被同情到被依赖

然而陈志昂太想回家了。好在今年，家乡来电：马云要在村里建淘宝服务站，还要招聘“村淘合伙人”！先回来参加培训吧！陈志昂大喜过望，赶紧返乡。

这还真得仰仗县里的当家人，思想很“潮”，想靠电商改变落后村貌，发展县域经济，并且早在2014年初便开始布局。这一年，曾在上海做跨境电商的浙江诸暨人戴波，接受通山县邀请，组建原通电子商务湖北有限公司，成为通山县首家电子商务公司。此后，这个偏僻小县迅速被互联网加身——原通公司每月与县政府组织电子商务培训班；戴波与县领导一同到浦东调研跨境电商；去年7月，通山县参加在杭州举行的“首届中国县域经济和电子商务峰会”； 去年整个夏季，经戴波牵线，马云的母校杭州师范大学的农村电商服务队，多次到通山，对通山各部门开展电商“地毯式扫盲”；去年10月，通山县领导拜访京东，并很快与武汉京东世纪贸易有限公司签订战略合作协议； 今年，通山又牵手阿里巴巴，成为湖北省首家与“农村淘宝”签订战略合作协议的县市……

陈志昂应聘的便是“农村淘宝合伙人”，他参加了淘宝2轮面试、1轮笔试和最终的培训考试，从700多名竞争者中杀出，成为首批27名“村淘合伙人”之一。“合伙人”的初级任务，是帮村民代购，但其更深层的使命，是在农村播种网购意识，打通物流，从而实现网货走进来、农产品走出大山。“合伙人”的佣金，来自进驻“农村淘宝”平台的商家给出的1—3％的代购提成。淘宝的物流送到“村淘合伙人”的服务点上，为体现对残疾人的扶持，这个服务点由县政府付房租，并由阿里巴巴免费配备好电视、电脑。

今年8月至今，这位“合伙人”已经帮村民买了15万元的东西。大件是四五千元的空调，更多是服装、生活用品，学生会请陈志昂帮忙网上买书、充话费等。村里老人不认识品牌，只能大概描述需求，又不能太贵，陈志昂便不厌其烦，帮忙反复比对挑选，老人拿到货后，连连感谢，但转而又说要等儿女春节回家时才有钱结账。都是乡亲，陈志昂只能自己默默先垫付。渐渐地，村民们赞他“按按鼠标，啥事都能搞掂”，有人叫他“陈参谋”，但凡想买东西，都想“先听听陈参谋咋说”。陈志昂从村民眼中，感到某种依赖。

而黄治财则投靠了京东。2012年他骑单车上班路上与货车相撞，从此失去左腿，此后他也开过网店，但因资金缺乏，只能搁置。今年5月，得知黄治财无事可做，锲而不舍的县残联和商务局专门到他家，建议他参加电商培训，并对他进行资金扶持。后恰逢京东商场招募乡村推广员，他顺利入选。但他觉得心有余力，又去应聘“村淘合伙人”。

黄治财始终记得淘宝面试官对他说的那句话，那是他从未听过的溢美之词。面试官说：“我们更希望找像你这样的人。残疾人做电商是有优势的，你们更能静下心来。”面对如此暖心诚恳，黄治财也“坦白”道：“我已是京东推广员，能否也做‘村淘合伙人’？”对方委婉建议，先辞了京东再来。他由此知道，“马总”和“强哥”是打擂台的，在农村，有这两大公司的“正面战场”。

黄治财万万没想到，这个村民们不懂微信、支付宝、网银，连宽带都尚未完全普及的小县，竟有着“原子弹的潜能”。他发现，由于快递只到县城，有村民生财有道，弄辆面包车，从快递公司接包裹，把包裹再分送到各乡镇，一件包裹再收个3—4元钱，“刚开始半年，纯粹是烧油，县城到村里要30多公里呢！可是半年不到，包裹量一下子起来了，一天几十上百个，每天纯进账200多元，那可真叫眼红！”

黄治财也想后来居上。作为京东推广员，他白天忙着为村民选货、代购，他要攒出好口碑，就不能计较小利益。隔壁邻居托他买几元钱的洗洁精，他也耐心细致地服务好。有次他帮人买电冰箱，买时2200元，第二天发现降价到2000元，赶紧联系卖家重新下单，帮乡亲省下200元。最爽的是彻夜抢“秒杀”，最得意的则是他为农村阿婆推荐一款外套有了示范效应，十多位妇女跟风要买同款。而最不能耽误的是京东大促，“满199减100时，我赶紧囤卷纸、洗发水等，好作为礼品促销”。记者看到，他在微信朋友圈里给自己造声势,“通山的朋友通过我给出的京东链接自行上网购物，满1000元可到本店领取价值25元的商品奖励，不方便来店领取者，可通过网银转账或手机号码充值领取20元现金……”他让长期在外打工的妻子回乡，帮他料理生意，这样他能趁空，单腿开着三轮车去给乡镇收送包裹，“来回都有钱呢！”

对于残疾人如此拥抱电商，县残联大喜过望。杨健森告诉记者，残联已对全县残疾人进行排摸，会电脑的有1300余人，“接下来，准备再开一期培训班，但凡有电商创业意愿的，政府免费装电脑和宽带，还提供5000元启动资金”。

好苗头在蔓延。一家日发单量3万件的物流公司，日前录用了通山的5名残疾人，因为“残疾人心定，更懂得珍惜”。而戴波有次在杨芳林乡和同事一起物色“村淘”地点，无意中发现一个网吧赫然挂着“阿里巴巴代购”的标牌。戴波大吃一惊，进去探访，发现网吧老板也是位残疾人，这几年因农村年轻人越来越少，网吧生意日益艰难，索性就开辟代购这“第二职业”，帮村民买东西，收一点辛苦费。戴波一乐之下，索性把这个网吧“收编”为“村淘”正规军。

电商，便是农村可以燎原的星星之火，是给残疾人带来的最好礼物。黄治财始终不忘他刚出车祸时，许多乡亲们都来安慰：“这辈子苦难都经历了，剩下的就是安稳幸福了”。面对这些温暖人心的鼓励，他总想要以一种尊严的形式作为回报。而今，正是回报时。

（本文转自解放日报。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