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王法万有点烦。

王法万是“国家非遗”东源木活字印刷术传承人，也曾是李子柒学习木活字印刷技能的师傅。

3月底王法万接受媒体采访，聊到自己问李子柒什么时候更新作品，李子柒回复他说今年的工作规划是“重点去做文化非遗相关”。此前，李子柒已停更视频近3年，何时复出备受关注。相关报道出来后，不少自媒体转载，标题被改得五花八门，最多的就是“李子柒现身”“李子柒回应何时回归”等。

记者在温州瑞安东源村见到王法万时，他穿着黑色衬衫、黑色西裤，留着很短的寸头，戴一副框架眼镜，聊起李子柒的话题时，他的神情有些复杂。

“网上一转载，好多都变了味。”王法万直言自己的困扰，有些标题取得有点过火，“李子柒还没正式‘复出’，我不想给她带去太多麻烦。”

王法万在中国木活字印刷展示馆。旁边照片里是他的叔叔。李欣欣 摄

展示馆里，放置着木活字印刷术的工具，供人们体验。李欣欣 摄

被李子柒“选中”的老师

王法万和李子柒结缘，要从6年前说起。2018年6月，李子柒通过网上搜索“木活字印刷”的关键词，找到王法万，希望拜他为师，学习木活字印刷技能。

半个月后，李子柒来到温州瑞安东源村，跟随王法万学习，一待就是3个月。那年夏天，李子柒5分多钟的木活字印刷视频在各大社交平台发布，目前在B站上浏览量超过114万，微博上点赞超过24万。在社交平台上，视频播放量还在往上涨。

视频播出后，许多人找王法万买木活字的文创品，还有不少年轻人找来，请他制作个性化的木活字印刷产品，王法万承认“那段时间蛮火的”。

因为当过李子柒师傅的缘故，去年东源木活字印刷文化研究院成立，王法万又邀请她作为研究院的“首个全球传播大使”。李子柒接受了这一邀请，她的加入让招募青年文化大使这件事变得格外顺利。短短几个月时间，已经有200多个年轻人报名，证书也发出去100多本。报名者中，除了国内高校的学生外，还有一些在美国、日本、韩国、马来西亚等国家留学的年轻人。王法万说，不少年轻人申请报名“青年文化大使”时，很有荣誉感，觉得自己和李子柒一样，也成了同一个文化研究院的大使。

“有名人效应，推广会更容易些。”王法万实实在在地感受过这种“名人效应”。为此，王法万宁愿推迟研究院注册后第一个会议的召开时间。“李子柒是我们第一位传播大使，我想等她有空来瑞安，再把这个会议开一下。”

这几年王法万经常到全国各地去参加展会，认识了很多“非遗老师”，一些人的生活状态让他颇为感慨：“可能98%的传承人都没什么商业头脑，他们手艺活很精湛，但靠手艺营生很困难，有些老师甚至连饭都吃不饱，只能偶尔出去摆摆摊维持。”如何改变这种窘境，打响知名度是一条捷径。

但有时候，名人效应也是把双刃剑。“万一舆论走偏，对我、对李子柒影响都不好。”王法万一再强调。

李子柒在东源村学习。图片来源：李子柒“活字印刷”视频截图。

李子柒在东源村用木活字印刷术呈现出的作品。图片来源：李子柒“活字印刷”视频截图。

年轻时闯荡上海“碰壁”

目前在瑞安，木活字印刷术的传承人大概有19位，王法万是其中之一，也是名气最大的一个。

王法万生于1973年，是东源村木活字印刷术第24代传承人，他父亲、太爷爷都是传承人，以修族谱营生。

木活字印刷术之所以在铅活字发明后这么多年里都没有消失，和修族谱这一传统习俗有莫大关系。20世纪90年代之前，在浙南农村地区，家族的族谱几乎都是用木活字印刷形式制作的，并且随着家族人丁的增加，每15至20年就会重修一次。

但自20世纪90年代起，有人开始用铅活字印刷术修谱，再后来各种电脑制作软件出现，“电脑排版修谱”逐渐取代传统方式，用电脑制作出来的家谱，比传统手艺更高效、成本更低，样式也更整齐划一。对此，村里老一辈的木活字印刷术传承人普遍感到无奈：自己都六七十岁了，还能做几年呢？王法万不愿这么想：“毕竟祖祖辈辈传到我这里，传了几百年时间，总要做点事吧。如果再不去宣传保护，迟早会消失。”

最近，王法万发起“百校行”公益活动，他自己掏腰包、主动跟中小学联系，在校园开设木活字印刷术的兴趣课程，并给每个学校送10套迷你木活字印刷工具，让学生动手体验。“现在联系了瑞安4所中小学校，其中一所我已经去上过课了，还有更多学校在联系中。”

王法万设计的“迷你”木活字印刷工具，用于校园的兴趣课程。李欣欣 摄

王法万身上有种对保护、传承木活字印刷术的执念，这可能与他从小就接触这门手艺有关。王法万的整个童年，都在跟随父亲王超华去浙南各地修谱中度过，每个地方一待就是两三年。在他的印象中，那个年代东源村懂木活字印刷术、会修谱的人大概有数十人，但父亲的生意最好。

3岁时，王法万跟随父母一行坐船到苍南一带修谱，船上放着被褥、炊具，还有几十盘刻好的木活字，高高地堆叠成好几摞，用扁担挑着。王法万记得当年的盛况：“修谱的师傅很受尊重，被称为先生，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去修谱，船靠岸时，都有乐队敲锣打鼓来迎接，离开时，每家每户会送来水果、零食，船上总是堆得满满当当。”

每到一个地方，匠人们通常都住在农村的祠堂里，母亲负责烧饭，王法万就在一旁看父亲和他的徒弟们没日没夜地刷墨、印字、刻字，耳濡目染下，王法万初中毕业后，自然而然选择了继承父亲的手艺，成为一名用木活字印刷术修谱的匠人师傅。

然而，时代在变，挑战也来得很快。当王法万出师时，恰逢20世纪90年代初，市场经济的浪潮滚滚而来，也席卷了浙南地区，村里许多年轻人走出浙南，去各地做生意，不乏赚得盆满钵满的。

看着村里一些年轻人意气风发地下海闯荡，王法万也坐不住了，决定撂下传统手艺活。1993年，他也下海经商，在上海长宁区一个弄堂口开了家眼镜店。

当年开眼镜店，利润非常高，从温州拿镜架的进价3.3元，能卖35元，镜片进价2.8元，卖30元，一副眼镜卖出去，就能赚50多元，当时普通职工每月工资可能才200元左右。

然而，店开了3年，王法万没有从生意中赚到大钱，店里冷清时，几天都卖不出一副眼镜，加上在大城市，开销也大。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大概不是开店这块料。

1995年，王法万回到家乡重操旧业，把修谱的手艺捡拾起来。

在东源村，到处都是木活字印刷文化的元素。李欣欣 摄

建在东源村的中国木活字印刷展示馆。李欣欣 摄

机遇与挑战并存的道路

但修谱也并非长久之计。到2015年左右，王法万意识到，原本因为修谱而传承至今的木活字印刷术，在新的电脑技术面前，正慢慢萎缩。再不找出路，未来想靠这门手艺吃饭，肯定越来越难。

目前在东源村，从事修谱的师傅大概有80多人，其中会篆刻反写字的只有十几位。常年能接到单的师傅并不多，并且多数单都要求电脑制作修谱，木活字印刷的单非常少，不少师傅一年可能赚不到10万元。“在温州，一年赚不到10万元，想要维持一个家庭的生活蛮难的。”王法万说。

互联网时代给传统手艺带来危机的同时，也带来了机会，早在2012年左右，王法万就注册了一家淘宝店，到2015年，他决定把这家网店“盘活”，销售各种和木活字印刷相关的文创用品。

王法万的作品，他打算设计成伴手礼的一部分。李欣欣 摄

到2016年，王法万成立工作室，把工作重心转移到文创用品的研发上。“当时村里老一辈人跟我说，你不要瞎搞这些东西，做出来谁要啊？”王法万不但没有听“老人言”，反而越做越“野”，2017年开始，他又在全国各地办起了木活字印刷研学体验馆，目前各地的直营店和加盟店有16家。

随着淘宝店和研学体验馆在网络上有了存在感，一些商场、咖啡店、专卖店也找来，请王法万设计木活字风格的装饰墙。2017年，某知名雪糕品牌请他在杭州一家商场的专卖店里，设计3面木活字展示墙，店里的休闲区还放了张大桌子，摆着墨水、宣纸等工具，让顾客免费体验木活字印刷术。王法万参与设计的这家门店，曾一度成为杭州商业零售的网红打卡点。

经过几年的尝试，王法万不再只是一个埋头于修谱的匠人，在互联网上留下的痕迹越来越多。时间来到2018年，新的机遇来了，当李子柒在网上搜索“木活字印刷”时，王法万的名字也就很容易被找到了。

3个月时间，李子柒跟随王法万学习木活字印刷术，很快写反字、刻字的技能就掌握得有模有样。王法万后来才知道，李子柒的目标并不是要把这项手艺学到家，而是用她的方式，把传统文化展现在世人面前。

李子柒跟随王法万学习反写字。图片来源：李子柒微博截图

李子柒在年轻人中的影响力让王法万颇受触动。他以前认为，走市场化、做出名气几乎是传统技艺唯一的出路。“没市场，大家就吃不饱饭，肯定要改行的。”因此他不遗余力地经营淘宝店、办研学营，渴望把品牌做大。但现在他意识到：“要让这么多好的传统文化手艺得以传承，最终还是要靠年轻人。”尤其在各大社交平台上，非遗文化愈发为年轻人所青睐，拍摄制作相关视频的“90后”“95后”年轻人也越来越多。

现在王法万把重心放在两件事情上，这两件事都和年轻人有关，一个是进校园的“百校行”公益活动，另一个是文化研究院“广发英雄帖”，公开招募青年文化大使，让年轻人助力木活字印刷术。“我跟年轻人有代沟，做出来的文创产品跟市场也有点脱节，而青年大使们更敏锐、更懂市场，能提出更多好的创意。”

对王法万的质疑声也有。他在B站上发过不少视频，点击量最高的一条是“李子柒不远千里拜师学艺、传承文化”，视频里讲述了王法万为传承活字印刷所做的努力，弹幕里飘过这样一句话：“活字印刷没有用武之地，不是所有老手艺都有必要传承。”

对这样不同的声音，王法万还是坚持自己的执念：“老祖先的智慧，如果不传承下去，只能彻底进博物馆了。”

“事在人为吧，至于能不能做到，现在不好说。但你得去努力，不努力就更没希望，努力过，至少还有希望。”王法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