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我回老家看母亲比较勤。

到了老家的场地，我不下车，先揿一下喇叭，是想让母亲听见，便于知道母亲的听力是否正常；在车里等一会，是想让母亲替我拉一拉围墙的移动门，看一下母亲力气如何；按下车窗，人不走出来，是想让母亲的手搭上车门，和我对望几秒钟，然后我就可以像孩子一样地问母亲：“阿妈，你冷吗？”

阿妈笑笑：“不冷，暖着呢！”

我每次回家，每次这样做，每次都如愿。我这样想：我所给予母亲的有限交流，都在考量母亲的健康状况。

上一次回家，我买了一条14斤重的乌青。母亲说这鱼太大了。这也是我预料的说法，母亲怕我花钱，但我真的买条小鱼，母亲如何想？说不上。现在，她看见又大又重的乌青，笑嘻嘻的。我对母亲说，这鱼一半烧了吃、一半腌了吃。母亲筹划把腌的半条鱼拿来当年货，但她说，春上还远着呢。

此时此刻，鱼被赋予了特殊称谓、特殊意义。

一进门，最小的妹妹拉我到厨房间，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哥，阿妈前几天哭了。”我当时懵了一下，妹笑了，学着母亲的样儿说：“你哥哥年岁也在增长，也老了，今后寻不到钞票了，现在要省点用。”我听了，心里泛起一阵酸楚：一个90岁老人还在操心儿子将来的生活。世上，只有母亲做得到。晚上，我特地跑到母亲床边，告诉母亲，我有退休工资，工资也蛮高，还有写作的稿费。母亲不懂稿费，我就说写文章也是有点钱的。母亲听后说：“你的钱出口多，写文章很吃力的，节省些。”说完，老泪纵横。母亲还对我说，晚上睡觉要早点。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我亲爱的母亲，年轻时的你，哪一天早睡过？特别是春上的时间，十五支光的电灯由一根电线连着，垂到八仙桌的上面。尽管如此，这灯光无论如何照不亮20多平方米的客堂，但照亮了母亲的劳碌。到了腊月，到了除夕，母亲依旧是一天的劳动，一天的劳累。晚饭后，母亲应该休息了，但她还在做新衣、纳鞋底。父亲在母亲的身后搓着稻柴绳。他们不是铁打的，却比铁打的还要厉害。我的作业做完了，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儿，去看妹妹们睡得如何，去帮我掀开被褥，她说，好好睡觉，自己又去做事情了。我现在想想：母亲什么时候睡觉、一如她什么时候起床一样，我的整个儿童和少年的生活里一直没有看到过，这是事实。我所看见的母亲不是在灶头前，就是井边上或者菜园里。即使到了春上的日子，也看不见母亲端坐的身影，她连喝口茶，也要冷好后一口喝光的。

临近春上的日子，母亲的脸孔不一样了。那段时间里，母亲的脸上有时会泛着红晕，而且比平时多了一点笑容。我知道是因为春天来临迸发的喜悦。母亲对于节气的尊重来源于对自然的敬重。母亲喜欢下雪的日子，她相信像裤脚管一样高的积雪可以冻死地下的虫子，预示来年丰收。所以我经常听得到母亲说一句话：“春节前最好下场雪，其实最盼下两场，而且这雪要白，要厚。”

许多年以后，母亲上了年纪，手脚的灵活度差了许多。最小的妹妹一直向我告状，说母亲不听她的话，经常偷偷地去菜园里捣鼓。五六年前的年底，也快要过春节了，妹妹突然打来电话，说母亲在菜园里爬坡上岸时崴了脚，进了医院。我奔到医院陪着母亲做了检查，确认母亲有点骨折。我悄悄地对医生说，请您把后果说得严重些，要强调干活产生的经济效益远不如生病花去的钱。母亲听懂了，回家后她是没有下过菜园，但经常对我妹妹说，这个菜可以起了，那个菜可以种了，母亲成了指挥员。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又菜地去，一去我们就发现，黄芽菜包好了，冬日的白萝卜上铺了一层稻柴，矮脚的菠菜上面都是拗断的稻柴碎叶……这些都是母亲劳动的结果。就这样，菜园的许多生机，在植满蔬菜的地上生成。母亲说：“春节了，人清爽，地也要清爽的。”

春上时光，与母亲一起迎春，真的是美好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