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上海的江河就是少年天然的泳池。

那时的夏天，空调是稀罕物，电风扇还没有普及，大热天到游泳池去嬉水，确是一件赏心乐事，但对于没有收入的学生，想要天天泡游泳池，一毛钱一张门票叠加起来可花费不起。于是，男孩子们把目光转向了黄浦江、苏州河两个没有盖头、不收门票的天然大浴场。那时候黄浦江水是青黄色的，江上有鱼儿在游，江边滩涂上有小蟛蜞在爬。苏州河也还没有完全变黑。这样，到黄浦江、苏州河去游泳，成了少年人一逞神勇，冲凉避暑的好去处，炎热的夏天反而一变为快乐惬意的日子……

那一年夏天，天气燠热。隔壁弄堂的张哥跑来对我们几个伙伴说，他昨天到外滩去，看到黄浦江中游泳避暑的人一群一群的，很是闹猛，我们何不也加入进去呢？张哥的提议立即得到响应。当天下午，呼朋引类，我们十来个少年穿着背心短裤，瞒着家里，来到新北门外的外滩黄浦江。那时候黄浦江的江堤没现在这么高，手一撑，身子往上一耸，就能跨上去。初下江凫水，我有点心悸，待到身子被黄浦江水托起后，顿觉身轻如燕，浮力比游泳池里大得多了，又觉凉快无比，身上的燥热一扫而尽。江水中有一股不太浓的水腥味直往鼻子里送。北上的江潮在身后推着我们，把我们从新北门外滩横斜着推送到浦东陆家嘴。

当我的脚触到软软的泥沙，抬头一看，我们已到了陆家嘴的浦东公园游泳场——现在浦东公园的原址上是高入云天，号称亚洲第一的东方明珠电视塔——此时，我才知道横渡黄浦江竟是如此的爽。

所谓游泳场，是将浦东公园边沿的黄浦江用网片拦出一段来，备两只救生艇，几个救生员，就对外开放售门票了。我记得当时的门票是五分钱一张。浴场内大都是刚学会游泳的少男少女，我们几个混进他们中间，装模作样游了一会儿，便大摇大摆地踱进泳场淋浴室。管浴室的工作人员还以为我们是买票进来的呢。冲洗掉身上的水腥味后，我们又搓洗了自己的背心短裤，把水拧掉，再半湿不干的穿上身走出浴场。我们在浦东公园兜了一圈，尽情享受着不买门票逛公园的乐趣。看看天色晚了，身上的背心短裤已被太阳晒干了，便出了公园，走一段路，来到浦东东昌路摆渡口，登上渡轮。由于当时轮渡实行的是浦西单向收费（轮渡费为六分钱），而浦东免收的办法，所以我们这次摆渡根本用不着付钱。渡轮把我们送上十六铺码头，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这一拨人的心情特好，身无分文，却靠着自己横渡黄浦江的不凡泳技，享受到了免费淋浴、逛公园、乘渡轮等一系列的“优惠待遇”。

自从尝到了游过去的甜头后，每天下午到外滩黄浦江去游泳，成了我们夏日的必修课，哪怕刮风下雨也不间断。人晒得像乌贼鱼一样精黑，回家后晚饭能扒两大碗。家里知道我到黄浦江游泳后，母亲每天下午看管着我禁止外出，还举例说我们对面弄堂水性很好的小黑皮，就是去年到黄浦江游泳淹死的。这样有好几个下午我未能出去。但当母亲得到我不再到黄浦江游泳的保证后，放松了看管，我又如脱缰之马溜出家，与伙伴们相会在黄浦江中了。

家里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在黄浦江游泳有时确实是一件性命交关的事。一般说来，黄浦江是没有大风浪的，但当万吨巨轮驶过江心时，江面就会波涛汹涌浪高三尺。此时，正在游泳的我们就会被波涛掀上去再摔下来，弄得鼻子耳朵和喉咙里都灌满了水。这时我就直立着身子拼命踩水，直至巨轮远去，波平浪静，再继续奋力游向我们的彼岸目标——浦东公园。

忘不了有一次万吨轮驶过后，我心一慌，一只脚突然抽了筋，人像秤砣似的直往下沉，呛了好几口水，呛得肺管辣辣地痛，顿觉心慌意乱：这下可完了！幸亏水性相当好的胖眼在旁边，他一把挟紧我的臂膀，拖着我朝对岸游了一程。就在两个人都精疲力尽时，江上来了一艘拉着一长串驳船的拖轮，我和胖眼就把手搭在其中一条驳船的船舷上，让拖轮带着我们前行。直到体力恢复了一点，我的脚也不抽筋了，我们才放开了紧抓住船舷的手。这时才发现，我们已经被拖带到杨树浦一带的江面上了。

如果说横渡黄浦江是一种自娱性的活动，那么站在苏州河高高的桥栏上往下跳，就带有很强的表演性和观赏性了。这是在下午三四点钟，已经在黄浦江或苏州河游了一圈的男孩们，湿淋淋地爬上来，勇敢地攀上距河面将近十米的桥栏上，轮流跳水。跳水的地点，一般选在乍浦路桥，间或也有到外白渡桥的。我们这一拨人中，有怕“吃大板”的——即在入水的一刹那，如果身体与水面平行接触的话，胸脯就会像吃了一记大板似的，被击得又红又肿，疼痛难忍；有一攀上桥栏就两腿直哆嗦，比如说本人就是这样的兔子胆。只有张哥、胖眼、阿鲍三个人是好样的，敢玩命地站上去跳水。

有一次，张哥、胖眼、阿鲍三人代表我们这条马路，与同我们隔了几条街的阿彭等三人，进行了一场“跳水比赛”。因为张哥三人都是市南中学的，而阿彭他们是豫园中学的。故我们称自己为“市南队”，称阿彭他们为“豫园队”。“市南队”和“豫园队”轮番在乍浦路桥上跳水，其敏捷的身手、潇洒的姿态，令人惊叹又让人羡慕。先是过桥的行人和推自行车上下桥的停下来观看，接着桥堍下、河两岸都站满了人。当他们的身子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入水后溅起一片雪白的浪花时，观者如云的桥上桥下，响起了阵阵的喝彩声和鼓掌声。双方越跳越来劲，较量了七八个回合，阿彭一方渐现体力不支、动作出错时，警察出来干涉了。因为围观的人如潮水般涌来，堵塞了乍浦路桥，来往的公交车无法通过，在桥的两头排起了长队。“跳水比赛”被叫停，我们一方很可惜，明眼人都看得出，只要再较量几个回合，阿彭他们的“豫园队”必输无疑。

尽管没有决出胜负，但张哥是有收获的。那天我们这条马路上一个女孩恰好路过，看到了张哥在桥上跳水的健美英姿，心中暗生情愫。不久，两人好上了。几年后，张哥到江西插队落户，本有望到崇明农场的女孩，不顾父母反对，跟着张哥一起去了江西。

本文编辑：沈轶伦  题图来源：资料图  图片编辑：邵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