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语流行口头禅，更新很快。像过去每到盛夏，挂在人们嘴边的“乘风凉”，早已在空调机吹出“嗖嗖”的冷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变成遥远记忆残片，封存在怀旧的情感里。

或许是因疫情，让我错过了春光无限的街景，便不忍再错过夏日温情的回忆，即便是酷暑高温，仍旧踽踽独行，去寻找曾驮负着我美好往日岁月的“乘风凉”。

落日余晖，石库门墙壁上泥灰斑驳，站在弄堂那凹凸不平的水泥道上，仿佛时光被拨回到20世纪70年代的黄昏里。

出梅，酷暑便如约而至。在没有空调，电风扇尽吹暖风的盛夏，热得让人无处躲藏。挨过烈日炙热，太阳西下，家家户户便在门前或不远处的空地上，或在亭子间屋顶晒台上，用盆盛满自来水或井水，先泼上几遍，让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面上的热量蒸发一下。稍后，便躺在竹躺椅上，手拿芭蕉扇，悠闲地等着时有时无的“穿堂风”；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望着隔壁小兄弟打着赤膊、头颈抹着痱子粉，坐在小竹椅上，伏在小方凳上做作业；弄堂口不远处爷叔哥几个，几杯黄酒下肚，酡颜，大声吆喝着；阁楼上的小阿妹拉着时断时续的小提琴练习曲，在空中弥漫、飘荡……

沪上市区居民住房拥挤，空地少，纳凉以竹躺椅为主，能收能放不占地方。到了郊县甚远些地方，竹制凉床便是“乘风凉”阵营中的“航母”，有些耀武扬威的。那时的竹凉床，也算家里的大件，家传数代，席面生有厚厚的包浆，床沿包浆更厚，呈红褐色，那里还沉淀着祖父祖母的气息，触手微凉，滑嫩如夏露，睡在上面凉冰冰，很是惬意舒服。

“乘风凉”往往是以晚餐拉开序幕的。计划经济时代，各家做工吃饭，家境都差不多，家家用餐，也无须藏着掖着。合用厨房，炒菜者不用窥视，闻味也心知肚明。平时过日子，各家小菜也差不多，偶有几个荤菜，烧菜时，神情爽快，笑谈偏多，且从不避左邻右舍，甚至还怕人家不知，毕竟那年头，能显摆的事也不多。

石库门房居家人多，天井狭窄少风闷热，许多人家便在弄堂口过道处，用方凳之类的家具搭个小桌用餐。上海人往往在单位解决午餐，那些单位没食堂的，都由“姆妈”一早起床，乘天还风凉，简单烧几个小菜，分装在饭盒里，小姑娘挎着肩包，带着饭菜去上班的。晚餐才算是正餐，家人团聚，烧几个拿手小菜。夏天常见几样下饭小菜不外乎是糟毛豆、糟凤爪、清蒸虾或鱼、烤麸还有毛豆炒萧山萝卜干、炒酱瓜等。

上海男人也喜欢喝上两杯，餐桌上大都是黄酒、啤酒，少见或不见白酒。天热，喝冰镇啤酒的多，先是喝散装啤酒，后日子好过些，便喝东海、海鸥、光明等沪产啤酒。男人喝酒时也豪爽劝酒，但不猜拳，不拼酒，更不会喝醉误事。酒后脸红，说话嗓门会大一些，可老婆说一还是一，更不会借酒壮胆，误了家务活。

主食除米饭外，常有浇了用花生酱和芝麻酱调薄的酱汁的冷面，还有冷馄饨等。咸鸭蛋也是餐桌常客，夏日天热好下饭。吃时，正如汪曾祺先生笔下所描述那样“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

吃饱喝足，收拾碗筷后，便在弄堂巷尾，就着搪瓷铁皮路灯罩中的昏暗灯光，打开一副扑克，凑齐4个人，不分男女，打40分或争上游。有人上阵打牌，有人一旁观战，该如何出牌，意见不一，吵吵闹闹，说笑着、争论着、忙得不亦乐乎。小朋友下军棋，司令军长师长威风八面，团长也只敢在营长连长面前耍威风，工兵虽小，却能“飞”挖地雷。玩者乐，看者乐，夏季的炎热便不见了踪影。

“轧旁友”的情侣，急吼吼地等着天黑，路边霓虹灯闪亮后，便收拾打扮好，一蹦一跳、情意绵绵地去有冷气的电影院看电影、手拉手地去冷饮店喝冰冻酸梅汤，要不就是去外滩爱情墙“轧闹猛”，吹吹江风，看看彼时还少有灯光、成片乌黑的浦东。

每年的乘风凉，也是邻里之间最和睦的亲密接触。大家桌靠桌，椅挨椅，不分你我，收拾好家务活，洗完澡，阿姨、阿婆们悠闲地拉着家常；小孩子们躺着望着星空，讲故事；少男少女，情窦初开，或坐或半躺，说着笑着聊着天，说到兴奋时，你用芭蕉扇“扇”我一下，我用胳膊肘“顶”你一下，打个情，卖个俏，谁也不介意，谁也不上心。

再往后，电视机终于走入了寻常百姓家庭，“乘风凉”的重头戏，便以它为主角，围着它转。先来的是黑白电视机，那会，老百姓买不到沪产的，就买苏州产的孔雀牌电视机。电视机是家里的宝贝疙瘩，担心天热，散热不好，便把电视机搬到屋外观看。足球世界杯转播时间，恰逢高考之前，电视调到静音，马拉多纳踢出好球，大伙只有手轻拍膝盖，或竖起大拇指，相互对视，用脸部表情传达敬佩和流露出看球过瘾的兴奋。

夜深了，风凉爽了，拉家常的声音渐渐淡了，蒲扇的拍打声也稀疏了，电视也熄灭了，四周充斥着鼾声，梦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