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大学的年轻人，能否一边找工作，一边免费入住公寓房？答案是可以，甚至可以连续免费住宿几十天。

去年10月末，来自河南的大学毕业生余宁到杭州找工作，出发前，她在网站、社交媒体上搜索各种攻略，意外发现，杭州设有可供大学毕业生免费入住7天的人才驿站，只要满足相应条件即可申请。她在提交申请2天后收到反馈，顺利入住余杭区人才驿站。

不过，在这7天内，余宁找工作并不顺利，面试的两家公司，一家不适合，一家迟迟未见回应。7天时间一满，她继续申请下一个驿站。最终，在辗转5个驿站，住进临平人才驿站的第二天，余宁收获了满意的工作，并在剩下的几天内快速租好房子。如今，她已经入职杭州一家信息技术企业3个月，并逐渐适应了杭州的生活。

在社交媒体上，余宁写下了对杭州这5个人才驿站实住体验的分享帖：“余杭区的人才驿站挺不错，前台和保洁阿姨人很好，就是核销码有点麻烦”“钱塘区早餐种类多，洗衣房要等很久”“西湖区住得很舒服，单人间，有独立卫浴”“上城区楼下有便利店，吃饭要走两条街”……截至记者发稿时，该帖子已有400多人点赞、收藏，还有不少人留言咨询入住的相关问题。

2023年，杭州新引进35岁以下大学生39.7万人；2024年，计划新引进35岁以下大学生35万人以上。年轻，是杭州最鲜亮的名片，也是这座城市活力无限的源泉。分析杭州的吸引力，不仅要归功于其良好的城市形象与经济活力，还与相关的人才政策不无关系。

去年，杭州推出针对新市民和青年群体创业就业的“春雨计划”，其中一条就是将各区人才驿站纳入市里统筹，它们有了一个统一的名字——青荷驿站，通过“人才杭州”微信小程序入口，可以查看、申请。相关人员向记者透露，未来，杭州全市的人才驿站还可能统一入住申请标准，统一规划驿站点位布局、数量等。

人才驿站，这些诞生、成长于社区的细胞，如何成为这座城市吸引年轻人的一个个窗口？

谁在住人才驿站？

来到骆家庄，也就来到了杭州最大的城中村社区之一。街道两旁布满了早餐店、水果店、理发店、打印店、共享洗衣房，沿街没走两步就有阿姨询问来往的年轻人：小姑娘、小伙子，租房子吗？

骆家庄原住人口有2700多，流动人口却有近2万人，这两个数字之间的巨大差距源于骆家庄的特殊位置。骆家庄位于杭州城西，交通方便，房租不高，社区里企业数量多，单是5.6万平方米的西溪科创园就有超70家企业入驻，其中60%以上是互联网科技企业。因此，这几年，不少外地青年把骆家庄当作来杭第一站，有人笑称这里是“落脚桩”。

骆家庄想打造青年来杭第一站，受访者供图

这里夜晚比白天热闹。一到晚上，灯火通明，快递站点挤满排队取件的年轻人；创业街上的80多家餐馆不少营业到深夜，下了班的朋友三两相聚，推杯换盏。

奔波一天，年轻人需要回到温暖舒适的小窝歇歇脚。骆家庄西苑一区141号这幢不太惹眼的四层小楼，在过去8个月里接待过146个青年人入住，这里也是杭州西湖区目前唯一的一家人才驿站。

小楼原是农居房，属村集体资产。去年夏天，西湖区文新街道启动“来杭青年助业计划”，建设人才驿站这件事被拿出来讨论，骆家庄社区党委书记章忠萍举双手支持。这几年，村里一直琢磨打造青年发展社区，吸引更多年轻人来此创业、就业，人才驿站正好可以作为载体。在村股东大会上，村民们集体表决通过了这一提议，并同意交由村集体承担房屋装修改造和运营的成本。

经过改造装修，小楼一楼成了大堂休息区，二楼成了公共交流区，三楼和四楼共有10个房间，包括6套单人间和4套复式套间，满客时能容纳16个人。

西湖区青年人才驿站，受访者供图

徐小燕是驿站管家，她是骆家庄本村人，村里聘用她是看中她有在高级连锁酒店工作的经验。记者采访时，徐小燕正在处理三楼山西姑娘李程程的一个诉求：最近天冷，一床被子不够。徐小燕打开公共交流区的柜子，边掏出床新被子边说：“我给她送过去。”

记者跟随徐小燕来到三楼李程程的房间，房间有20多平方米，书桌、洗衣机、冰箱一应俱全。她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为下午的面试做准备。从德国研究生毕业以后，李程程不愿回老家工作，她曾到杭州旅行，对这座城市印象很好，所以动了想在杭州就业的心思。一开始，李程程住在杭州最便宜的青旅，6人间，一个晚上也要74元。后来朋友告诉她，可以试试申请人才驿站。查了地址后，李程程到骆家庄线下填表，隔天就收到了徐小燕的电话，通知她来入住。

西湖区驿站的申请门槛不算高，18—40周岁，在杭州未登记过流动人口居住信息的新来杭青年人都可以提出申请。据徐小燕观察，入住者大致可以分成四类，有的是工作已经敲定，想通过这7天免费住宿周转一下，在杭州寻找合适的房子；有的已经进入培训期，离正式入职有段空当，想找个地方落脚；有的面试相对集中，已经规划妥当；也有人走一步看一步，纯粹想碰碰运气。

采访时，河南大四学生小孟化着精致的妆容，正要出门。入住驿站的第4天，她拿到了距此3公里外一家互联网企业的offer，正要去办理入职。问到住驿站的感受，她赞不绝口：“住宿条件好、工作人员友好、人身安全也有保障，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免费的呀。”

不同解法？

在杭州，人才驿站怎么运营，其实有不同解法。

骆家庄的村集体资产模式是其中一种，另有一种驿站由长租公寓楼改造而成。杭州市上城区的人才驿站设置较早，2021年底投入使用，那时候还叫“人才流转公寓”。目前，区内有两家驿站，之前都是长租公寓楼。

上城区宸寓青年人才驿站房间内景，刘畅 摄

位于严家路的宸寓青年驿站离地铁口很近，面积在40平方米的房间内配有冰箱、洗衣机，公共区域还有健身房、图书角等。共63间房中，大部分为区内企业青年人才长租，其中一部分房源拿出来作为人才驿站专用。毕业生拿到一个上城区企业的面试邀约，就可以申请入住，最多不超过7天。“我们会充分考虑求职者的面试时间，来做入住安排，通常是面试的前一晚和当天晚上，房源充裕的话可以适当延长住宿时间。”上城区委人才办相关负责人解释。除了求职者，在上城区创业的人才也可携带项目洽谈协议申请入住。

上城区宸寓青年人才驿站公共区域健身房，刘畅 摄

还有一种更普遍的运营方式，是和连锁快捷酒店合作。

记者抵达钱塘区星程酒店（下沙金沙湖店）时，大堂里来往的除了普通房客，还有很多年轻面孔，两个男生或者两个女生搭伙，背着双肩包、提着拉杆箱，一问果然是来办理入住青年人才驿站的青年。

2022年，钱塘区人社局的工作人员循着区内地铁沿线，与数家连锁快捷酒店、中小型私人酒店洽谈青年人才驿站合作。“相对来说，中小型私人酒店的意愿不强，但连锁快捷酒店注重口碑效应，且能够通过这种合作解决掉一定的空房率，缓解经营压力，有合作空间。”钱塘区人社局相关负责人介绍。经过沟通，汉庭酒店、星程酒店等快捷酒店同意开展合作，目前，区内已经有3家和酒店合作的青年人才驿站，毕业一年内的大学生群体，户籍和毕业院校在钱塘区外的，皆可申请。

申请通过后，入住流程一般为先通过受理平台拿到一张入住资格二维码，再向酒店打电话预订房间。二维码和房间缺一不可，因此在社交媒体上，不乏这样的交流信息：“27号××区，有码有房，女”“男生，3月9号××区，有码无房”。酒店是双人标间，入住者需要自己找拼房搭子。当然，也可以选择一人入住，但需补上另一人的差价。

钱塘区和汉庭酒店合作的青年人才驿站，受访者供图

据记者调查，这家星程酒店的市场价为标间一晚330元左右，政府给的补助是一晚200元，存在一定价差。“对酒店来说，总体收支持平，小有盈余，也是一个新尝试，在成本能覆盖的前提下，我们也愿意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星程酒店杨店长解释。目前，该酒店共有172间房，其中近1/3用于人才驿站的流转使用。同时，酒店为入住者提供低价早餐，7天的费用为49元。据了解，近80%入住的学生都愿意购买早餐服务。

无论哪种运营方式，都存在优劣。相较之下，酒店模式可复制性强，房源充足，政府也不必再额外配上一套运营班子。但另一方面，政府对酒店的干预度有限，很难在场地设置人才相关宣传和装饰元素，或依托场地举办人才相关活动或配套其他政策内容。政府国有资产的重新配置，或者骆家庄这样街道和社区主导的模式自主性更大，政府将其作为招贤引才、招商引资的据点。但运营成本也高，还要考虑房屋折旧、水电支出，如何可持续发展是难题之一。

骆家庄在试着给出一种解决方案。

面试过了几轮，李程程的工作有了点眉目。趁着免费居住还剩几天，她打算跟着徐小燕去看看附近的出租房。作为平台方，西湖区骆家庄人才驿站可以帮助在驿站居住的青年人在社区内租房。驿站和社区内的一些房东签订协议，介绍租客时不收任何中介费，但需要请房东让利给租客，对新入住骆家庄社区租住满一年的青年，免去30天租金。此外，驿站还补贴租客200元的食堂就餐卡和100元的交通卡。

“我在考虑租通勤时间50分钟以内的房源，通过中介平台打听过，一居室要3000元左右，可骆家庄这边只要1200—2000元，性价比更高。再加上有驿站背书，不怕房东坑我。”李程程快人快语。这确实是一条有效的租房途径。徐小燕统计过，在驿站接待过的146个青年中，有20个通过驿站租到了房子。这成了骆家庄留住人才的一个办法，也可以为社区内的房东提供稳定客源，村民们也就更愿意支持村里运营人才驿站。同时，人才流入就要吃、穿、用、住、行，为整个村子带来了很大的消费空间，由此进入良性循环。

真能留住人才吗？

不过，对目前的诸多驿站来说，申请人多，房源紧张，是眼下迫在眉睫的问题。

上城区宸寓青年驿站的负责人介绍，前年还只有100余人申请入住，去年这个数字增长了5倍。为此，上城区委人才办表示，今年已经排摸、筹措了区内100间新的房源，预计年内可以落地。

上城区宸寓青年人才驿站，刘畅 摄

春季正是找工作的高峰时段。去年，钱塘区青年人才驿站——星程酒店的入住率在这一时段达到了高峰。“最开始以为只要拿出10间房左右就足够了，但日均最高接待量竟然达到了130余人，当即把10间房提高到了现在的50间，这也是我们酒店的上限了。”杨店长说。最近，酒店前台工作人员每天能够接到近百个来咨询和订房的电话，接待压力再次出现。

为了让真正有需要的人能够申请到这些免费房源，各区在申请条件的门槛设置上松紧不一。比如部分区域明确，需提供注册和纳税在本区的企业面试证明，有的需提供加盖企业公章的面试回执。未来如果杭州人才驿站统一将入住标准定为首次申请或一年最多不超过2次，那么余宁之前连续申请入住5家驿站35天的法子可能就行不通了。

人才驿站设立的初衷是希望为更多青年人提供服务，彼此信任是基本原则。在采访中不少人社系统工作人员也直言，哪怕极少部分人真的只是想来旅游蹭住，那也是带动了区域的经济消费，在这个过程中如果对城市留下更好的印象，也许他们真的会选择留下来。要算经济小账，也要算更长远、更大气的一笔大账。

钱塘区青年人才驿站，展板展示人才政策，受访者供图

徐小燕对经驿站在骆家庄租赁房子的青年人做过回访，遗憾的是，20人中有9人已经离开了杭州。一个入职网约车企业的青年人在离开前向她倾诉：燕姐，工作确实不容易。“每个人有不同选择，留留走走也都正常，至少20个人中还有11个留了下来。”徐小燕这样安慰自己，这样一算，驿站确实发挥了一些作用。

青年人的作用正在发酵中。据了解，骆家庄60岁以上老年人占户籍人口的29.5%，而新来杭的“新骆家庄人”几乎是青年人，他们的加入使老年人在常住人口占比仅4%左右。有些老年房东玩不转智能手机，租客帮他们网上购物、代缴水电等生活费用。去年端午节，骆家庄举办了700桌龙船宴，来这里创业、就业的年轻人跟本村人一起品美食、赛龙舟。

骆家庄社区，受访者供图

杭州的人才驿站引来了长三角其他地区的关注。去年，上海奉贤区相关部门曾前往杭州调研，主要考察青年驿站建设的整体方案。今年2月，奉贤区推出“贤来客栈”7天免费住宿项目，目前首批已筹措200套房源，包括2家公寓式客栈和6家酒店式客栈，毕业前1年至毕业后2年内来奉贤求职的本科及以上学历的青年人才可以申请。

在长三角，更多人才驿站正遍地开花。比如南京，目前有25家“宁青驿站”，为来宁求职就业的青年动态提供最长14天的免费住宿服务，截至2月底，已有11689人次成功申请；宁波在下辖各个区、县（市）共设有41家青年人才驿站，不仅能7日免费住宿，还提供就业创业政策咨询、岗位推荐和手续办理等服务，此外，芜湖、淮北、温州、台州、嘉兴等地也都有类似政策。今年浙江省的新春第一会，聚焦的就是人才。让青年人先“看过来”，再“留下来”，人才驿站或许能投石问路。

长三角人才驿站

如今，余宁已经逐渐适应了在杭州的工作节奏。在她那篇驿站实住体验帖下，仍然有大量年轻人继续在交换找驿站、拼房搭子的信息。属于他们的“杭漂之路”将在这一间间免费的小房间里开启，但也许漂着漂着，他们就能找到方向，并逐渐在这座城市安定下来。

回想去年10月，在不同人才驿站的房间内搬进搬出，和在这些房间里准备面试的每一个夜晚，余宁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_{（应受访者要求，余宁、李程程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