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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隔20年的“父子消防员”:有求必应的消防员也会有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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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郑子愚 2022-06-19 10:35
摘要:他俩是一对典型的中国式父子,都不善表达,克制感情在他们之间是习惯。

苏翔按下了拨号键。

话筒那边,苏招平没等苏翔解释,便开口问:“是不是你的责任?”

“这是突发事件,我们也控制不了。”苏翔答。

今年2月,苏翔和同事9人被要求集中隔离。原因是一名队员在医院接受核酸检测时,队伍前方受测者的检测结果出现异常,可接到通知时,队员已回到队里,苏翔成了“密接的密接”。两周之间,苏翔无恙,隔离如期结束,他立即回到队伍备勤力量中。

苏招平是严父,苏翔敬畏父亲。他俩是一对典型的中国式父子,都不善表达,克制感情在他们之间是习惯。

另一个层面,他们是相隔20多年的“父子消防员”。1989年,苏招平入伍成为消防兵,在上海市长宁区天山消防救援站服役3年;2011年,儿子苏翔在从军后不久后,也恰好被分配到父亲曾奋战过的地方,如今他是天山消防救援站站长。

2018年,我国的消防队伍进行了改制,“消防兵”成了“消防员”——隶属于武警序列的公安消防部队、森林消防部队退出现役,组建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划归应急管理部管理,变成了行政机关的一部分,消防指挥员、消防员全部使用行政编制。

对于此项改革,国家设立了三年的过渡期,目前三年已满,下一步的方案尚未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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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的名字来自‘雪域天山’,这个名字很好记。”苏招平说。

虽然从小在江苏常州长大,但苏翔经常能从父亲口中听到“上海天山消防救援站”,那个父亲服役3年的地方。平时威严的父亲只有说起军旅生活的时候,才总是神情兴奋、语速轻快。

2011年下半年,苏翔上高三。苏招平曾服役过的连队来村里征兵。他满心希望儿子能去部队锻炼一下,退伍后还能参加高考。苏翔从小喜欢看战争片,他自己也认为,从军这条路也挺好。

没想到第一关就卡在了体检上。医生诊断苏翔心动过速,认为苏翔不适合进行剧烈运动。

苏招平不解,小时候,儿子是三好学生,曾经市里体校还专门派人来家里,想招募苏翔,只是自己没同意。

那段时间,苏招平带着苏翔走遍当地医院,也去到扬州、南京访名医。可心电图检测下来,多少有问题。

为了不影响苏翔的心情,苏招平总是等到儿子熄灯睡觉后,才跑到了家门口的村道上去打电话咨询病情。可村道就在苏翔房间的外侧,夜晚的宁静仿佛能放大人的声音,苏翔能听到父亲说的每一个字。

记忆中,父亲总是很少嘘寒问暖。苏翔捧回一张“三好学生”奖状,苏招平问的第一句话也是:“班上有人超过你吗?”

那段时间之后,苏翔觉得,“我爸爸属于外冷内热型的。”最后,有医生给父子俩吃了定心丸,苏翔身体没有问题。

“就算他不去当消防兵,也会当其他的兵种。”苏招平认定,无论如何,苏翔都会到军营里去历练一番。

入伍后,苏翔获得报考军校的机会。摸底考试时,苏翔的成绩是全市第33名。苏招平知道了以后,找到老战友咨询成绩的档次。老战友回复,参照往年,只要成绩在前50名,上军校问题不大。最终,苏翔的成绩是全市第22名,顺利进入昆明指挥学院。

2012年的一天,苏招平突然接到苏翔的电话,“我被分到天山了。”

苏招平隔着电话也能感受到儿子的兴奋。苏翔也记得那一晚,按照部队纪律,自己只有几分钟的通话时间,能听出父亲的开心,可他嘴上还是说:“要听班长的话,好好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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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消防站如今位于上海市长宁区天山路763号。而20多年前,苏招平服役时,天山消防站是在天山路500号的厂区,南至天山路,北靠长宁路,周围是农田,附近的高楼是一眼就能望到的虹桥宾馆。离消防站不远是上海天原化工厂。

有一次,苏招平忍不住,瞒着儿子从老家开车到了上海。只觉得城市建设旧貌换新颜。天山消防救援站依旧显眼。

而现在高楼遮蔽,一眼望不到虹桥宾馆了,化工厂原址上建住宅了,营房正对面开商场了。营区里,年轻的消防员战士都是生面孔。

一位连长接待了他。他自我介绍是苏翔的父亲,得到批准后才被放行进入家属接待室。

苏招平(左一)服役时和队友们的合影(翻拍)。受访者供图

“你们怎么来了?”过了好一会儿,完成体能训练的苏翔跑进接待室。只半年不见,苏招平觉得儿子身上的军人气质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

苏翔带家人看了营区,这里大小事务“打报告”的作风、连车胎也擦得一尘不染的消防车、冲锋塔都是保持原样。变化也很大,曾经的两层楼的营房,现在是四层。战士们睡的是高低床,房间里有了空调,伙食从分餐打饭换成了六菜一汤,“20年前要洗澡,得去天原化工厂去洗,还不一定有热水。”饭桌上的苏招平不由得称赞现在的软硬件设施。

苏招平卷起右手袖子,露出小臂上一道4厘米长的伤疤。“这是当年训练弄伤的”。

苏招平说,训练中他们需要利用钩梯在短时间内攀上高楼。他曾创造了连队最好的“挂钩梯”成绩,9秒多一点。

“你多少?”苏招平问。“11秒多。”苏翔答。

“当年我们训练得连筷子都拿不动,膝盖上都是淤青。”苏招平说。好像这道疤是他的勋章。

相隔20多年时空,父子俩在同一位置的“合影”,图中为苏翔。受访者供图

相隔20多年时空,父子俩在同一位置的“合影”,图中为苏招平。受访者供图

苏翔没有多说,他不想扫父亲的兴。他没有告诉父亲的是,自己曾因训练这个项目而导致膝盖积水。

苏翔分析过,现在消防队员出警任务数量和内容都有增加,这也使得训练重心转变,如今的“科学救援”不能单以这个项目的时间作为考量依据。苏翔和队员们有更多的项目需要掌握,比如切割机使用、水上救援等,来应对可能出现各种各样的救援难题。

苏翔的队伍曾救过同一只猫5次。一次,猫主人再次报火警,称她的猫躲到了高架桥柱上下不来。苏翔出警,打算用猫粮引诱小猫靠近再乘机救助。

可猫主人没了耐心,她要求出动云梯车。苏翔解释,云梯车的出动条件苛刻,驻车场地、救援环境都有严格标准。但对方不依,以拨打“12345市民热线”投诉施压……

苏招平始终觉得,消防员的主要职责就是救火,他服役时就是如此。后来,他看到新闻里有人发现马蜂窝、家中漏水,都可以拨打“119”呼唤消防员,心里犯嘀咕:“这和自己当时当消防员时,需要做的事情不太一样。”

1998年3月5日,四川消防总队成都支队开全国之先河,向社会作出“有警必出、有灾必救、有险必抢、热情服务”的承诺,以此为开端,消防队伍的使命延伸至火场以外的抢险救援领域。同年颁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消防法》首次提出消防队伍担负处置火灾以外的其他灾害或者事故的抢险救援工作。

2008年修订的《消防法》指出,“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专职消防队按照国家规定承担重大灾害事故和其他以抢救人员生命为主的应急救援工作”,进一步对消防队伍抢险救援职责进行了明确,实现了由单一的防火灭火、应急救援、社会救助一体化的转变。

慢慢地,小到关水断气、取钥匙,大到地震、泥石流等抢险救灾,都开始出现消防队员们的身影。

苏翔统计过,在岗位上的每一天,平均要出警3-4次。然而在这些出警中,火警占比不大,“成灾”级别的火警更少。其他任务则是涵盖了方方面面的应急救援事务。

苏招平觉得,好刀就该用在刀刃上,为了小事出警会浪费警力。但苏翔觉得,一名合格的消防员不仅要会救火,既然消防员队伍承担了这样的职责,就要把它干好。

“对我而言,只要警铃响起,就第一时间出警。”苏翔说。他内心也期盼被理解:各类救援作业是有规范的,不能凭想当然行动,希望人们不要随意质疑消防员们的专业性。

3

苏招平和苏翔聊过恐惧。

后来,苏翔发现,其实自己确实不存在心脏问题。他摸清了规律,每当看到检查仪器的时候就莫名发慌,仪器离开身体,心率恢复正常。这个“症状”还反映在苏翔站在高处俯视的时候。他不恐高,但真到了高处偶尔也出现和仪器检查一样的心慌感。

此前,一桩警情是救援有轻生念头的女生。当时天色已晚,苏翔也记不清是哪一层,只记得至少有6层楼高,对方光着脚站在窗外的空调外机上。女生的情绪不稳定,在与众人交流之际,脚步慢慢向后挪,甚至半只脚已悬在了空调外机之外,危险一触即发。苏翔看准时机,一下探出身子拽紧女生,楼上的队友同时索降,配合着将女生推回楼里。现场情况有惊无险。苏翔在复盘时有后怕,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去,那闪烁着霓虹的都市在女生脚下却是深渊,自己感到了心慌。

在很多人眼里,消防员们无所畏惧。但事实上,消防员是普通人练就的,内心有恐惧很正常。

一次,苏翔带队支援青浦火警现场,他戴上氧气面罩进入火场“内攻”。或许旁观者眼里,苏翔和队友们留给众人以英勇的背影。可苏翔的视角是,浓烟顷刻间剥夺视野,手电能照亮的只是眼前5厘米远的烟雾。在此环境下,消防员只能扶着墙摸索行进,即使有战斗服的保护,每寸肌肤都能觉察到环境温度的急剧升高。在这一刻,苏翔内心要做的是对抗黑暗和未知引发的恐惧。

苏招平刚成为消防员的时候也会害怕,但是他坚信,有足够的训练量之后就不会再害怕了。他常叮嘱苏翔:“好好训练。”

苏招平给苏翔支过招。苏招平服役那会儿,班长神秘兮兮地把队伍带了出去,接近目的地时,才告知是去殡仪馆,训练项目是练胆。苏招平至今都觉得这训练是有效的。

听罢,苏翔答了句:“有特点。我们没试过。”苏翔认为,训练方式的传承和摈弃,自有道理。

苏翔工作照。受访者供图

2020年1月,消防救援站接警,医院内有一位病人手指骨折,而他手上的戒指影响治疗。当时,新冠疫情暴发,苏翔出警时是穿防护服的。可切割戒指是个精细活,防护措施反倒阻碍了切割作业。苏翔脱去了防护服,才顺利完成了救援。

当时的背景是,人们并不了解新冠疫情的严重程度,苏翔的行为有些风险。

疫情式微,苏翔有了难得的假期探亲。苏招平才听儿子说起了这件事。在妻子面前,苏招平佯装淡定,等妻子离开后,他凑上前对儿子说:“你把自己考虑得太少了。”

作为干部,苏翔坚持“带多少人出警,就带多少人回去;自己是干部就冲在前面”。他相信,父亲是能够理解自己的选择的。只是苏招平的角色实在矛盾,他是一名消防员的父亲,还是一名消防员的老战友。于公,他更理解“伤亡率”这个词的意义,并且自己应该无条件地支持儿子;可于私,他是父亲。

相隔20多年时空,父子俩在同一位置的“合影”,图中为苏翔。受访者供图

相隔20多年时空,父子俩在同一位置的“合影”,图中为苏招平。受访者供图

4

去年苏翔回老家结婚,苏招平第一次看到儿子穿蓝色的消防制服。

江苏常州金坛老家,苏家门口挂着两块“光荣人家”牌。郑子愚摄

制服的改变意味着,“消防兵”成了“消防员”。苏翔的头衔也改变了。

2016年,苏翔军校毕业后,回到天山消防救援站担任排长。2018年,消防改革后,苏翔“排长”职位改称为“副站长”,2021年7月升任站长。

此前,消防员基本上来自义务兵,为两年服役期。从入伍到成为合格消防员要花费大量时间,这意味着,不少消防员在掌握了一定经验和战斗力后,又要面临退伍。改革后,苏翔不是军人了,而是有了一份职业,消防员面向社会招聘。消防员不用考虑退役,消防员增加工作年限,能积累经验来应对各类风险。

为了减少改革带来的冲击,国家设立三年的试行磨合期。

在管理上,苏翔的队伍,乃至其他消防队伍都平移了部队的训练方式,以准军事化管理,以准军事化管理,对于“养兵千日用兵千日”的消防员来说,令行禁止是铁律。即使不是一个军人,苏翔仍会以高标准来要求自己。

更让苏翔和队员提振信心的是,他们的收入增加了。改革之初,苏翔的队伍里虽然出现了短暂的“缺人”阵痛,但现在已经适应了消防改革,并且走出了自己的路。这支消防队伍更加稳定了。

苏翔房间抽屉,臂章等排列得整整齐齐。郑子愚摄

苏翔对于消防员的认同来自成就感,是出警结束后,看到很多市民们向自己投来赞许的目光。苏翔当消防员至今,出警5000余次,“被需要”的成就感由量变引发质变,让他打心眼里认定这份职业。

作为一个消防员的父亲,苏招平对消防改革最直观的感受是消防员变得有存在感了。以前,作为军人的消防员有种神秘感,现在,他经常能在短视频软件上刷到消防员出镜的视频,描述消防员的影视剧也多了。最近,一档消防体验真人秀综艺节目热播,苏招平“检阅”了这群新战友,但他直言节目效果和真实场景还是差得太远。

不过,苏招平反感一类视频。比如,去时是消防员逆行的背影,回来却是队友们捧着的相片,“太过悲壮了”。看到这类视频,苏招平直接“划走”。

苏招平对一个春节的印象尤其深。聊天时,苏翔突然对父亲叫了一声“老班长”。

苏招平先是一愣,他怎么都没想到,儿子会用这个词来称呼自己,因为这个称呼对于一名军人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甚至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当下的他似乎不该再以严父的姿态来和儿子交流了,“儿子长大了,学会换位思考了。”苏招平说。

2015年8月12日,位于天津市滨海新区天津港发生火灾爆炸事故。苏招平妻子看到新闻后拿起了手机,想给儿子拨个电话。苏招平制止:“区域不同、地点不同、性质不同,不要去影响苏翔。”

他会在苏翔休假回家后,悄悄把手机调成静音,担心手机铃声会让苏翔有消防队里的紧张感。儿子回家了,得让他有机会睡个好觉。一早,他还去菜场买了煮红烧肉的材料,因为前一天,他听见苏翔和母亲通话时提到,儿子馋了。

“‘橄榄绿’‘火焰蓝’各有各的美。”苏招平说。可他心里想的是:穿上这套蓝衣服的儿子更帅点。

苏招平把苏翔的军装保存得很好。郑子愚摄

栏目主编:王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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