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三角一体化示范区执委会副主任张忠伟翻出一张老照片。

说老也不算老。照片拍于2018年年底，身着风衣的张忠伟独自站在水边，身形瘦削。照片上有密匝的芦苇荡，有泛白的湖水，荒凉、沉寂，唯二的人工建筑是对面的铁塔和远处一座高速公路桥。

照片拍摄的位置在上海、江苏的交界地。当时，张忠伟正参与长三角一体化示范区前期战略研究，从吴江康力电梯试验塔下来后，一行人打算开车至元荡岸边，但车辆开至一个废旧木料交易市场时没公路了，大家只能下车徒步往岸边走。张忠伟站在一人多高的芦苇荡边，隔湖眺望对岸的上海青浦，树林、民居清晰可见，但要想到对岸去，必须绕行照片上的那座高速公路桥，需要40分钟。

三年过去，如果想要在相同的位置拍一张相同的照片，已经不可能。2019年11月,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正式揭牌，之后跨越元荡的东航路—康力大道互联互通工程成为跨省域道路互联互通建设推进的重点示范工程。去年年底，横跨元荡的公路桥和步行桥先后贯通，再然后，废旧木料交易市场摇身一变，成了打卡新地标鼋荡小馆。馆内景观水池中布有竹竿和木桩，这是原来插在元荡湖里的沪苏老界桩。去年，这些老界桩被拔除，船只可以在湖内无障碍通航，而原本要绕行40分钟的车程，现已缩短至5分钟。

三年，一个原本不起眼的省界在交通设施、区域功能上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些变化并不是易如反掌、一蹴而就的。“示范区里没有容易的事，只有难和更难。”张忠伟这样概括。

10月16日，在沪苏浙交界地举行的水乡客厅重点项目开工启动仪式结束后，张忠伟和几位负责收尾工作的同事，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一个拥抱里的百种滋味，要从头讲起。

2018年底，张忠伟站在元荡边。

记者：在10月16日水乡客厅重点项目开工仪式结束后，您和几位同事紧紧拥抱在一起，您当时在想什么？

张忠伟：其实这个活动持续了一天半的时间。前一天下午，国家部委和全国重点协调发展区域代表参观示范区，大家对示范区的评价都很高，说“你们是真把式，不是假把式，是真的在做一体化的事，而且做出来的是我们要学习借鉴的东西”。第二天示范区两周年建设工作现场会上，示范区的工作获得高度评价，紧接着下午的水乡客厅重点项目开工仪式也很顺利。总的来说，示范区成立两周年的“收成”不错，尽管工作中碰到很多难题，但确实是有了一个金色的秋天。我们交出的成果经过了各方实地检验，我们这一年没白忙。

所以我当时特别激动。大家拥抱在一起是发自内心、非常自然的举动，其中既有收获的喜悦，又有对大家辛劳付出的慰问。这些示范区的干部来自四面八方，来的时候还是个体，经过两年，我们由个体熔炼成了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特别不容易。

记者：说到水乡客厅，大家都很关注。水乡客厅重点项目总投资290亿元，投资金额如此之大的一个项目为何要放在这个交界地？

张忠伟：示范区总规范围约2413平方公里，这么大的一片区域，不可能胡子眉毛一把抓，必须是重点先行。对于示范区来讲，“一厅三片”（水乡客厅、青浦西岑科创中心、吴江高铁科创新城、嘉善祥符荡创新中心）特别重要，其中水乡客厅是“核心中的核心”。

我们为什么要叫它叫“核心中的核心”？水乡客厅的目标是打造成为生态绿色高质量发展的实践地、跨界融合创新引领的展示区、世界级水乡人居典范的引领区。我们一直说“有风景的地方，有创新经济”。这里不是要再建一个陆家嘴，一个CBD，而是要成为一个“绿心”，水乡客厅区域内开发强度极低，蓝绿比在75%以上，开发强度只有不到25%，算下来净增量只有1平方公里多。

打造水乡客厅，究竟值不值？这事我们要从几个角度看。第一，从行政辖区的角度来看，毫无疑问这里曾经是传统的交界区，属于落后的边缘地带。但是从一体化发展的角度看，这里处于上海、苏州、嘉兴这么一个大都市圈的黄金地带。过往这里墩子（拦路的水泥墩子）多、竿子（作为界桩的竹竿）多、断点（断头路）多，但是在打破行政边界后，这里的生态和经济价值就凸显出来了，它不再是一个边角料的区域，而是一块世界级的料子。

第二，在交界区域是存在一个乘数效应的。相邻的两个地方，如果双方没有互通，建设项目需要各自投钱、各自出成果；但是在水乡客厅，我们投一个一体化的项目，它可以让要素流动范围更大，成本相应降低，这样就产生了乘数效应。可以说是“一子落、全盘活”。

比如去年贯通的东航路—康力大道互联互通工程就很典型。这条路总长度4公里，总造价4亿元，青浦和吴江各自出2亿元。目前这条路贯通以后的效应已经显现出来，从通勤效率来看，原来需要绕行40分钟，现在只要5分钟，通行成本大大下降，也带来了更多物理空间的扩展。相信水乡客厅也能带来类似的乘数效应。

第三，水乡客厅也是一体化制度的集中萌发地。通过编制水乡客厅城市设计方案、水乡客厅控制性详细规划，实现“一张蓝图管全域”；组建由两省一市同比例出资、同股同权的长新公司，做实了跨省域共投共建机制，长新公司与三峡集团合资成立水乡客厅公司，实现“一个主体管开发”；成立水乡客厅开发建设指挥部，实现“一个平台管实施”；制订水乡客厅建设三年行动计划，加快实施先行启动区规划建设导则，实现“一套标准管品质”；在土地管理、项目投资、财税分享、社会治理等方面深化更为丰富的制度创新应用场景，探索“一体化制度管治理”。

示范区有很多的东西很难从教科书里面找到现成答案，必须去实践，然后从实践中去提炼归纳，如果是正确的，还可以复制推广到其他领域，成为一套方法论，供大家使用。

执委会工作人员徒步考察示范区，右一为张忠伟。

记者：在示范区刚成立时，曾有过 “1/3”的说法——1/3的事情想明白了，1/3的事逐步想明白，还有1/3的问题没想明白，经过这两年的发展，您觉得当时没想明白的问题想明白了吗？

张忠伟：回顾这两年，我感觉当时没想明白的一些问题，通过实践探索想明白了，也形成了制度成果。但是又会冒出来很多新的命题来，可能涉及更深层次的问题。

比如原先青浦吴江嘉善的生态环保标准不统一，今年出台了三项推荐性标准，这是没想明白的问题想明白了。但是，接下来还应该出台一批强制性的标准来进一步夯实成果，不过出台强制性的标准，涉及两省一市的管理权限，这就成了新的没想明白的问题。同样，在生态环保执法方面，三地联合执法的难度很大，跨区执法面临一个跨域权限的问题，这些新问题需要在实践中进一步解决。

示范区有很多新的领域值得去探索，当然我们也不能一口吃个胖子，接下去还是要聚焦重点、滚动推进。所以可能“1/3”的命题会长期存在。

记者：示范区刚成立时，曾提到如何实施财税分享是最大的一个难题，也是最核心的难题，现在这个课题进展如何？

张忠伟：对示范区来讲，大家先要把蛋糕做大，把制度红利释放出来，然后再考虑怎么切蛋糕，这需要一定的实践积累和思考。而且，财税分享最终是要体现在民生感受度，而不是分到政府的口袋里。

很多的一体化制度创新它本身具有溢出效应，不用去切蛋糕，就可以让人享受到，比如说长三角互联网医院让青吴嘉居民共享了优质医疗资源，大大提高了民生感受度，这些溢出的红利能让企业和老百姓直接受益，不用通过政府财政的二次分配来体现。

在跨域共建的区域会涉及利益分享的问题。目前示范区跨域财税分享实施方案已经出台，这个投入共担，利益共享的财税分享方案，包含三类情况。

第一类是类似水乡客厅这样的项目，投入大、投资回报周期长，我们就建立一个共建共投机制。以水乡客厅为例，长新公司有6个股东，各方都有出资，作为1个主体来投入，类似于合资公司。产出的效应，记在一本账上，后续就按照股比来分享收益、承担风险。

第二类是涉及跨域园区合作的项目，协同招商、协同分享。第三类是跨区域协同招商的项目，比如青浦有一个招商资源很好，但落在吴江或是嘉善更好，双方就需要一种财税分享模式。针对这三类，我们已经明确了财税分享路径。

目前，在水乡客厅项目推进过程中已经在尝试财税分享，我觉得可能到示范区成立三周年时再复盘，就能看出成效了。

记者：现在回头看，示范区这两年经过了哪些发展阶段？现在到了一个什么阶段？

张忠伟：回顾这两年，如果要找一个关键词的话，那就是 “创业惟艰”，是“需要开疆破土的毅力和决心”。

我们做的第一个事情是咬牢制度创新的关键领域，从规划管理、环境保护、土地管理、项目管理、公共服务等重点领域进行一体化制度创新探索。这些关键领域都不是捡着容易的做，而是我们认为必须要突破的。

我们做的第二件事是推动重点项目落地，增强民生感受度，形成先发效应，这个是很重要的。第三件事是更好地动员市场和社会力量一起参与示范区的建设，其实是要构建一个强力助推器，为示范区赋能，这就是开发者联盟和开发者大会。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就是在打基础，把四梁八柱立起来，但立起来不等于工作结束。创新的制度出来后还要实践、反馈、完善。所以，示范区成立第一年是打基础、立框架；第二年是全面发力年，也是检验年。现在我们进入第三年，第三年应该是加速跑年。我们积累了经验、锻炼了团队、树立了信心，我们应该能够加速跑好。

元荡近照

记者：这两年有没有什么遗憾？

张忠伟：有的。我希望在示范区的建设过程当中，能够更多地对接国际资源，去学习借鉴国际先行地区的经验。但因为疫情关系，这一步有所欠缺。

2019年我们组团访问了欧洲。在丹麦哥本哈根和瑞典的马尔默交界的厄勒地区，我们看到双方共同成立公司，建造厄勒大桥，这样让两国的要素充分流动起来，哥本哈根的商务成本降下来了，马尔默地区的产业功能也发展起来了。我们还在德国了解到德国北部五州有一个合作机制，我们发现这个合作机制在运用市场资源方面做得比我们好。所以在执委会成立以后，我们酝酿搭建了开发者联盟，现在我们和德国北部企业家联盟、德国汉堡商会已经进行了三次远程交流。

我们在实践中有很多困惑，除了不断探索，还需要进一步的学习世界最好的先进经验，他山之石，不一定是获得直接答案，但可以相互启发。如果没有国际视野，我们可能言之无文，行而不远。

记者：如果现在可以出访了，您最想获得哪方面的启发？

张忠伟：我最想知道如何评价一体化的进程。我知道厄勒有一个厄勒区域发展指数，但还不知道这套系统是如何运作的。另外我还想知道，在合作共享中，如何让市场更有效地发挥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