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年轻的越剧“老”戏迷，我是尝试过数次看新编戏被“雷劈电闪”的。我不是怕看新戏，是惧怕辣眼的雷剧；我不是拒绝创新，是抗拒无根的盲从；我不是排斥前行，是反感自以为新潮的创作者。屡屡受伤，以至于再难迈进新戏剧场。

去年有消息说绍兴小百花越剧团要排新戏，大致关键词是现代戏、柯桥纺织、轻纺城、企业升级、苦情女主……这一看就是“命题作文”。我想，我爱的绍兴小百花和陈飞，没有惊喜，这次大概只是要求稳当吧。

此剧绍百联合了北京的李卓群团队，一个是传统规矩，一个是年轻时尚。毫无疑问这是一着险棋，这种结合，如果成功了，是好上加好；如果失败了，是不伦不类。

在看戏之前，我和相熟的小伙伴们，被剧组一点点扔出的宣传，从完全不看好，到成功入坑。记得2019年底，剧组放出了第一波《云水渡》时尚大片，身着红毯华服的陈飞，剪了韩式短发的娄周英，点燃了几乎整个越迷圈。“这还是越剧吗？”“这还是绍兴小百花吗？”“这小生是哪来的？”“她们舞台上敢这样吗？”

不得不说，剧组的营销真的是太超前，从概念到创作，这次大玩“反转”。我本以为是乡村纺织女工，结果是当代商战女总裁；我本以为是女主丧夫负隅顽抗，结果是首开戏曲姐弟恋先河；我本以为是跟“小三”扯头花三角恋攀扯，结果是姐妹同心一起打“白眼狼”，还出奇制胜地用了小生张琳饰演妖艳女设计师；我本以为是越剧音乐剧集体唱跳，结果是呤哦调纯腔体编配了布鲁斯和摇滚；我本以为是绣花渐变色围裙布鞋，结果是大牌时装时尚妆发（连龙套都是）……

个人最喜欢谈判一场。导演将水泥楼宇里的西服高跟鞋口红香水格子间，悉数用全女班现代舞加转台一一呈现。谈判场的剑拔弩张、数据盗窃、专利剽窃等，全部用“歌舞演故事”，是区别于音乐剧的独特样式，裘再萍、陈蒙尔、陈雯婷等等一众生旦舞姿飒爽，毫无传统戏痕迹，好几位气质差别惊人，我一时竟没有认出来，小伙伴们一致认为：真是崭新的绍百天团。

我想说一下男一号袁海阔的出场。前面总裁班的同学们猜想总结推理铺垫了很久，得出一个结论：“袁教授秃顶大肚囊”。就在一阵哄笑声中，在悠然响起的吉他和钢琴、口琴声中，清澈挺秀的范派唱腔内唱“一缕春风渡重洋”，娄周英就这么突然地跑到了台口，飞扬的卷发，笑弯的双眼，阳光萦绕在白色的夹克上。这不就是我们那个在转角处遇到的初恋，这不就是祝英台草桥亭求学路上驻足回眸的重生梁山伯。这一人分饰两角两派的精妙，绝对不是炫技和噱头，张天赐是黄泉路远行的精灵，袁海阔是海对岸飞至的天使。我是万万想不到陈飞有驾驭喜剧傻大姐这一面的，真是好演员。什么错认错让，小鹿撞怀，指尖传情……这师生情和姐弟恋的火候分寸，拿捏得好。不油，不腻，有情，有理。这是创造性的表演，我相信也是李卓群导演完全根据这两位演员进行的布局。就这样，原本想象中的关于企业转型、环保争端、电子商务、柯桥前景等枯燥话题，就在几排转椅和情感铺排中，不知不觉输出了。活用龙套，毫无痕迹，毫不生硬，思想性和艺术性和满分答卷。

《云水渡》的美国校园版“十八相送”会专门写文，我觉得这是我们文科生的课题。这是全剧最华彩的章节，发乎情，止于理。老戏中祝英台频频暗示，梁山伯是真憨真傻。这一次袁海阔步步紧逼，柯鸿欲盖弥彰，这是现代人的情感。音乐的声腔与配器宛若天成，巧妙化用了数句原版，在口琴和风琴声中，是柯鸿这一代人的青春回忆。一盏路灯，一把长椅，一棵梧桐树，没有比这样的舞美更写意动人的了，中国古典写意美学的极致，这些年轻人懂的！更具体的，在男女主演的VR眼镜里，你知我知，你见我见，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乌篷船与康桥船，青石路与小喷泉，长堤与廊桥……一时不知是梦是真。唱词古典精巧，配器时尚浪漫，融合了斗牛舞、弗拉明戈舞、华尔兹等等元素的身段，更是将华彩段落推向了唯美的极致。陈飞说：“你的眼镜里选了我们绍百陈飞唱的？那你喜欢她吗？”“不喜欢。她老演苦情戏，看的人心疼。”这跳进跳出的会意，台上台下的巧笑，用心了。

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真·越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