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鹰爸学堂”试读一天之后，杨琳（化名）还是把儿子送回了原来的公立小学。

而“鹰爸”何烈胜面对这样的反复早已司空见惯。今年他举办冬令营第一天，20多名孩子里就走了5名。

因让4岁儿子在美国雪地裸跑而出名的“鹰爸”从没有淡出过公众的视线：

在他的训练下，多多4岁参加国际OP级帆船赛；用15个小时攀上日本富士山；5岁第一次完成独立飞行；6岁徒步100公里穿越罗布泊无人区；拿下第八届亚洲机器人锦标赛少年组冠军；7岁以非赠与非继承的方式成为最小创业者，吸引来全国各地26家风险投资者……今年3月，又传出新闻，8岁的多多被“鹰爸”带离了学校——“鹰爸”觉得学校教授内容太浅，浪费时间，给8个孩子请了几名专职辅导老师，在家学习，目标是要做中国的伊顿公学。

从最早被网友骂“脑残”，到如今，已有不少教育者开始认可“鹰爸”的教育理念——“不是一味否认应试教育，而是在保证基础教育的同时加入了素质教育的内容”。

这正是最近家长们热议的话题——一篇《一味倡导‘快乐教育’是一种短视》的文章掀起了家长们对素质教育与应试教育的争论。鹰爸对文中观点部分赞同，部分反对。

“很多人对当下教育失望，但不是所有人都想好了到底走哪一条路。”他说。

【严格的非主流“学校”】

杨琳是听朋友介绍去找“鹰爸”的。朋友的孩子参加过“鹰爸”的军事体验营，她也看过“鹰爸”的报道。她的孩子平时动作慢，在学校被叫外号“闪电”（电影《疯狂动物城》里的角色），她希望孩子能在“鹰爸”那里得到训练。

但来试了一天以后，她发现，鹰式教育似乎比想象中严苛。

在“鹰爸”设计的课程表上，孩子们得早上5:30起床，晚上8:45-9:00熄灯睡觉。

行程满满当当。记者采访那日的课表为：早晨：暗示音乐配合起床洗漱如厕、情商训练、早餐后徒步锻炼上学、早诵英语和语文名句；上午：语文、阅读、拓展游戏、数学、财商；下午：创意美术、科学、英语语法、课外阅读或作业；晚上：“每日四问”自评及互评反省、日记记账、音乐（返回宿舍途中）、长高训练、洗漱故事冥想。

学堂实行半军事化管理，每周上6天，只周六放假一天。平时不允许看电视，除手机课之外严禁使用手机。

“鹰爸”介绍，他的课程是在现有公办教育教材基础上“加、减、乘、除”，例如语文教材是精减40%的文章，乘是指速度，一开始订的是3倍，现在决定放缓为2倍。

他设置一门课都要尽量达到多种功能。例如，音乐复合在每一堂课里，孩子们上课都伴有阿尔法波的背景音乐；请外教来教踢足球，英语和体育两个功能都达到了；一节野外探究课，去山里玩耍，切割朽木回来，种植多肉植物，再在网上卖掉，等于体育课、科学课、财商课都上了。

财商课是教孩子们如何看待财富、学会挣钱的课程。这属于“鹰爸”着力培养孩子的“十商”之一，其余还有体商、智商、德商、情商、胆商、逆商、心商、灵商、志商。

尽管不少课程如“手机课”、“机器人”都是在“玩”，但校长黄瑾（化名）始终还是觉得鹰爸排得太满了。

6月1日，她建议给孩子们放儿童节假，“鹰爸”思索了半天同意了，但又要求当周周六不休息，把课补回来。黄瑾说：“节日就是节日，就是给孩子们的礼物。哪有送出礼物还拿回来的道理？”但“鹰爸”不听。

为何要安排如此紧张？“鹰爸”有自己的考虑。他觉得当前小学内容不够精和实用，从小学到读完大学算下来要18年，实际“十年寒窗已足够”，“学海无涯，用有涯的人生学无涯的知识，不可能，只能掌握一个大概”，“应该早早确定目标，有的放矢”。

比如，他给多多设立的目标是当企业家。他计划花6年时间让多多完成小学到高中的基础课程。他还会特意给孩子讲酒桌文化，讲乘车礼仪，“这些以后谈生意都要用到”。

“这么早确定目标，孩子真的喜欢吗？”记者问。

“什么叫喜欢？好比种人参，野地里不是没有人参，但得千年等一回；如果你科学灌溉，一亩田里，你能收获很多人参。人才是可以培养的。”

“什么叫快乐？你放任他在家看一天的电视是快乐的。但我们带着他们出去探究实践，爬山也是玩，但是寓教于乐，不是放任自流。”

“没有不成功的孩子，只有没目标的家长。现在恨，没关系，以后回过头，他会感谢我。”

“鹰爸”的这些回答博得前来咨询的家长频频点头。

【教育的目的是什么？】

“他更仰望星空，我更扎根大地。”校长黄瑾这样描述她与“鹰爸”的分歧。

黄瑾一直被家长们评价“是个有想法的校长”，曾把一所村级普通小学办成颇具特色的省级实验小学，获得过“全国十佳校长”的称号。退休后“鹰爸”请她来做校长，她了解之后对鹰爸的理念表示认同，觉得参与其中是一种“回眸”，可以把多年的经验调整后落地生根，让“鹰爸”们少走弯路。

即便如此，两人为教育理念也没少吵过架。“鹰爸”跟人说：“黄校长已经算是和我理念相近的了，有差不多70%相同，但我们俩还是矛盾重重。”

比如，黄瑾对“鹰爸”要把孩子们都培养成为少年大学生，就不认同。“这不现实。不是所有孩子都要上少年科技大。不能把同样的目标扣在所有孩子身上。8个孩子，其实是8种诉求。”

鹰爸学堂是今年3月才刚刚开办的。10岁的小俊是第一个来的。小俊在学校学业不佳，但喜欢机器人。今年年初，得知“鹰爸”要带多多参加美国VEX机器人世界锦标赛，小俊父母也帮小俊报了名，想让小俊和“鹰爸”共处一个月。没想到有参赛者申请签证被拒签，只好放弃了比赛。父母干脆就把小俊交给鹰爸调教，让小俊与多多同吃同住。今年3月，“鹰爸”把多多也领回了家，请来全职教师教课。

小俊父母的诉求是，他们对孩子学业没要求，只是想在机器人比赛方面有所突破，作为孩子以后的加分项。

而浩浩母亲则希望在这里改掉浩浩骂脏话的习惯。9岁的浩浩来自一所国际寄宿制学校。浩浩母亲说，来学堂之前，她已临近崩溃。她从2年前发现浩浩讲脏话，与老师沟通，却始终不见好转，后来严重到几乎没有一句话不带脏字的地步。“我好像已经看到了他的未来，就是一个小痞子的模样。”她说，“当初选择国际学校是不想让孩子有应试压力，只要健康快乐就好，现在我也后悔，是不是当初选公立学校会更好？”

另一位姐弟俩，弟弟异常顽劣，特别“爱撩人”，老师直接宣布让同学们“把他当空气”，甚至有一次气到用脚踩了他的脖子。

也有好学生。振振是深圳一所名校四年级实验班的班长，成绩名列前茅。但父母却觉得他不开心；已是四年级的他，个头却比多多还矮一头。今年寒假父母让振振参加了鹰爸军事体验营，振振一下子喜欢上了这里，他说这里不像学校，不枯燥，而且可以随时提问。不过父母向“鹰爸”提出，还是希望孩子小学读完后继续能够参加深圳的中考、高考。

现在的8名孩子，2、3、4、5年级都有。在黄瑾的建议下，“鹰爸”把目标降低，分两个班，一个班还是保持原有速度；一个班是后退两三步，查缺补漏之后再跟上。

即使是对多多，黄瑾也认为“鹰爸”有些“拔苗助长”了。

“鹰妈”何女士同样担心多多的身体，她觉得早晨5：30起床实在太早，这个年龄的孩子最好能睡10个小时，但“鹰爸”“油盐不进”，她也没辙，只能做缓冲者。六一节，多多想玩一个下午，鹰爸要求补课2小时。“我只能给鹰爸拖一拖，再给多多压一压。”

黄瑾说：“我跟鹰爸讲，你何必这样着急去获得一些东西？何必非要缩短他的学习时间？你这不又成了另一种应试？教育的目的是培养人，而不是达到某个成绩。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看起来很平凡却发自真心的愿望，能在合适的位置绽放出光芒。”

她说起一个大雨天，一位清洁工人穿着雨披一边清扫落叶，一边唱着歌，歌声在雨天里特别清透，那个场景令她感到温暖。

“我现在只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他固执得很。”黄瑾瞥了一眼“鹰爸”。

【国外反过来学我们，但他们的优点没丢】

不过更多的时候，黄瑾和“鹰爸”是统一战线的。

黄瑾脑部神经查出疾病，家人三番五次劝她不要再工作。“每次来都是想着来辞职的，但来了之后又走不了。说到底，这里总有牵绊我的东西，总想把以前没能探索的方法付诸实践。”

近日日本教育管理层提出要告别“宽松教育”，英国学校也建议采取中国式的教学策略，比如增加晚自习，杜绝课堂之间的时间浪费等，有人就发问：“别人都在学我们了，我们难道还要他们的坑里跳吗？”

其实早在10年前，黄瑾就是带着这样的疑问去美国考察的，当时她理直气壮地想，中国的基础教育一点也不差，一味学欧美有意义吗？

去了以后，感受大不同。“现在大家说他们反过来学我们，只是看到了他们增加考试、增加晚自习这些形式，实际上，那种从小培养的主动学习思维他们没丢，却被我们忽略了。我们的孩子学习主动性欠缺，包办的太多。”其实快乐教育的初衷也是想强调这些。

她对10年前在美国旁听的“苹果课”印象很深。老师从拼写单词，到给孩子们发苹果闻一闻、咬一口，让孩子们自己探寻对苹果的好奇，把涉及苹果的知识都教授一遍；孩子计算时，一个孩子少算了一个，老师非但不批评，还竖了大拇指说：“你真厉害，只少算了一个。”孩子就更加积极地参与到下一题中去。

在鹰爸学堂教数学的马老师也有同感。他曾有一位初中学生在学校里数学成绩垫底，结果去了澳大利亚，立刻变为数一数二。“表面看，我们孩子的数学能力比他们牛很多，但我也反思，我们是靠背乘法口诀表、长期训练达到迅速解题的效果，主动探究的思维和思辨精神是缺乏的。”

他看过一个挺有名的帖子，说一位法国教授出了一道题做实验：“一艘船上有86头牛，34只羊，问：这艘船的船长年纪有多大？”据说欧洲和中国的孩子反差很大，90%的中国孩子算出了结果，而超过90%的法国孩子认为这是错题。

不能确定来源是否真实，但马老师也给自己所教的小朋友测试了一下，结果正如法国专家所说。孩子虽然有点疑惑，但还是给出了答案，还解释得挺具体：相乘得200多，加起来也有100多，除一下更不对，只有相减得52，符合年龄范围……当他告诉孩子们这是道错题时，孩子们的表情很震惊。他继而告诫孩子们“不要盲目相信老师和书本”。

“鹰爸”也在尽力用别的课程启发孩子们的潜能。他请一位设计师来教“冥想课”，蒙上眼睛听音乐绘画。教课的老师说，传统的教育都在教育孩子“收”，一旦蒙眼，孩子都不敢在白纸上落笔，现在的目的是让孩子们能“放”。

而对于求学必然辛苦的论点，“鹰爸”也部分认同，“学习还是可以寓教于乐的”。

他希望帮助孩子们建立“学习”与“快乐”的联系，让他们在学习中有成就感。他带孩子们去深圳，从地王大厦到华强北，让孩子们想4种办法。孩子们用手机查，实际上把手机课上学的知识都用上了。“必须从感受和行动的层面来加深对知识得应用，而非单纯的智力层面的练习。”

现在很多孩子不快乐，需要被倾听，到底是对学习本身厌倦，还是对学校厌倦。小婧是鹰爸这里唯一的女孩儿，母亲说，她从没见她笑过，永远都是“面具脸”。但与小婧接触多了，鹰爸发现，她其实会笑，只是看是否能够打开她的心扉。

“一方面累，一方面觉得有收获。这才是真正的‘快乐教育’。”他说。

【没有绝对正确的教育模式，关键能不能一条道走到黑】

得知杨琳把孩子送去“鹰爸”处试读，学校老师发短信，约杨琳“详谈”。

一位是班主任，她认为虽然当前的公立体系不令人满意，但至少是成熟的，教师资源是要优质很多的；另一方面，如此加速的课程，未必适合杨琳的孩子。

另一位对教育机构有长期观察的艺术老师则给了杨琳更中肯的见解。

他说，种种矛盾和顾虑反映的是家长既要长远又要眼前的矛盾，一方面对传统教育反感，想给孩子健康自由的童年，另一方面又对传统教育的目标认同，想追求分数。

“其实到底是‘散养’发展好，还是从一开始就严格培养好，真的说不出好与坏。事实上，无论选择哪一种教育方法，对孩子来说，最好的办法是坚持下去。怕就怕家长前面6年一直屏住，要快乐、要自由，到了6年级，屏不住了，再开始抓。那完蛋，前面这么多年‘放手’又白费。”

理念的坚持，也需要氛围。再淡定的爸妈，如果在打鸡血的环境下，也不可能稳住。他说，“‘鹰爸’狠就狠在他能从小给孩子立规矩，而且保证这种规矩一直陪伴他到成年，而且他还通过训练营筛选出志同道合的人，保证了成长环境的纯粹性。”

这点倒是应了“鹰爸”的说法——“没有不成功的孩子，只有没有目标的家长”。

而“鹰爸”自己感叹，要实现完全的志同道合，还需要不少的磨合。不过，从孩子的层面，价值观正在趋同。

一个月前，他带4名孩子去深圳参加礼品展销会。经过一所小学，4个小脑袋挤在栅栏处看里面的小朋友上课，还煞有介事地评价：“他们好可怜啊，还在被应试教育摧残。”

“鹰爸”心里发笑，就逗他们：“说不定这些孩子还觉得你们可怜。他们或许是个重点学校，普通孩子想上还上不了呢。”

孩子嘻嘻哈哈地散了。“鹰爸”对此也有思考：别人评价的好或不好都是相对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记者采访临近结束时正赶上科学课，讲温度。一堆孩子好奇地围着冰块，用手去试。被母亲描述从来不笑的女孩儿小婧居然用冰冰的手指抹了记者的脸，并配上一个大大的笑容。

黄瑾说，对于教育的效果，她从不着急。“就静等它花开。”她说。

（题图、图片来源：网络  图片编辑：苏唯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