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月初七,我凌晨四点钟起床。在三层小楼屋顶灶房里,嫂子已经炒好宽米粉端上饭桌,锅里白米粥也煮熟了。她把隔夜饭菜热了一遍,“吃饱肚子再出门,大半天才到广州呢。”她一面下楼拍打房门,唤孩子们起床,“送阿叔去车站!”
我要乘早班车赶往容县县城,坐粤桂省际长途汽车到广州,再换飞机回上海。“那人还没睡醒呢。”嫂子总埋怨哥哥懒,睡到十点钟才起床。哥哥辩解说,节前天天赶工到深夜,新年才睡几天觉。昨天晚饭哥哥喝烧酒,我斟满一杯家酿黑糯米酒。哥哥长我两岁,我们自小形影不离,一同长大,可如今一年才见一面。明天我又要走了,哥哥喝了半盅烧酒,有点伤感。他问我上海房价。他前些年置买房子,一栋三层小楼花了九万元,计算着说:“在上海只够买两平方。”哥哥脸色有点羞愧,说:“我手脚短没本事,不能替你出一点力。”
哥哥担子很重。父亲卧病在床已逾半年,母亲也年老体衰。四个孩子,两个上初中,两个上幼儿园。两年前,哥哥和小儿子都大病一场,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自从他15年前成亲起,年年大事都要花钱。“今年应该能还清债务了。”哥哥喝完半瓶烧酒,平日从不言及的心事涌上胸膛,“我这辈不指望了。前些年辛苦置买房屋,往后把子女养大念书,我这辈任务就算完成了。”
(二)
天色还没有亮,早班汽车缓缓驶动。天堂山脉纵横起伏,在微弱天光里隐约浮现一条羊肠小道。两个孩子穿着洁白线衫,站在路边暗光里,目送汽车载我离去。侄子性情沉静内敛,瘦高个头、清秀面孔,都是他父亲年轻时候模样。一次次离开,一年年归来,我和他的父亲——亲如手足的兄弟,已经在命运里人各天涯,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回头望去,1991年是我和哥哥的人生岔路口。在那之前,我们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在那之后,我们各自人生走向不同道路。这年春夏之间,哥哥眼见初中毕业。父亲在电灯底下喝了一瓶烧酒,嘴里炒黄豆咬得“崩崩”脆响。“考上了就要送,再难也要送啊。”父亲左手拇指和食指来回摩挲。当他遇到无解难题,他就下意识这样。“考上不敢说不送,考不上就不能复读了。明年二哥也要考了,负担不起。” 电灯光照在母亲脸上,她脸色有点愠怒,“大哥不听话,星期六偷偷出去看电视。学校里钟教师说,打铃多久他才到教室。”
这些话都背着哥哥说。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读书了。天气暖和了,他穿件单薄衣衫,午后时分从学校走回家去,远远坐在晒场边沿。母亲煮点吃食,唤他吃饭,他说不觉得饿。他静默坐着,看着太阳坠落群山尽头。山风吹起,暮色一点点冷下去。他衣衫单薄,母亲唤他回屋里,他默不应答。夜色渐渐黑暗,哥哥站起身来,走到群山之间的七里山路,赶回学校。
哥哥没有争执,也没说什么,他接受了命运。一个日头凶猛的午后,他把我唤到学生宿舍。他满脸哀伤,在床沿静静坐了一会。我至今记得,门窗外一丛丛美人蕉,花朵鲜红如血。哥哥打开床头木柜,从黑铁皮罐子掏出五元钱,嘱咐我:“你在食堂吃饭,添一点菜吧。”
我星期六回家,看见哥哥光着双脚,站在屋角鱼塘里挖淤泥。他头发又长又乱,脸和衣衫都沾满泥巴。我才知道他不读书了,连中考都不参加。我们把鱼塘水排干,挖净淤泥。下河湾里打回来石头,把一道塘堤垒得结结实实。哥哥说,他要养猪、养鸡、养鸭、养鱼,种果树。他脱下学校里穿的校服,穿上厚重结实的旧土布衣衫。他从一个初中学生,变成了一个青年农民。
哥哥和父亲开始吵架。父亲说:“农民没有发财命。你弄这些没有收成的。”他只肯种好稻米,用自家粮食喂两头猪、几只鸡,一分钱投资都不答应。母亲也说:“你去集镇里麦皮铺赊饲料,将来不是人吃猪,是猪咬人,全赔给麦皮铺都不够。”到秋天,哥哥斩倒一杆杆青竹,堆放在屋角鱼塘边上。他想紧挨猪栏搭一间鸡舍。父亲站在屋门口,锐声叫骂。哥哥坐在泥地上,跟我说父亲“老旧”,天天吵架。“我不想在屋里过了。”他苦闷悲愤,要离开这个家。吃晚饭时候,哥哥说他想出去打工。父母亲有点慌张。母亲低声说:“眼见别人年底都回来了。你先家里过年吧。”
(三)
寒假放学就要过年。1992年春节没过几天,哥哥就要离家了。带着母亲给的一点路费,他跟亲戚去广东佛山打工。哥哥17岁,从来没出过远门,父母亲很是担心,细细嘱咐亲戚照应。清早天气阴暗,风吹得很冷。哥哥收拾几件衣服,装在蛇皮袋里,扛在肩头出门。我和父母亲站在屋角墙边。哥哥身材高瘦,走过稻田、河溪,穿过几株蟠桃树林子,在一座泥屋墙角不见了。我目送哥哥身影远去,满眼一片天堂山脉的深黛颜色,层层叠叠布往天边。
哥哥偶有书信,寥寥数语只说平安。不知道他在佛山过得怎样。夏天我念完初中,考上县城高中,也要离开家庭了。天色未亮,父亲打着火把,担着铺盖把我送到集镇东头车站。我头一回坐汽车,也是头一回离开集镇。父亲安顿我坐好,把铺盖搬上车肚子里。要开车了,司车师傅唤父亲下车。他磨磨蹭蹭,嘱咐师傅把我送到县城高中门口,又托付送行的同学家长关照。我怀抱书包,隔了车窗望见父亲站在马路边上。就要独自一人去县城高中了,我满怀恐惧,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汽车缓缓行驶,一条羊肠小道缠绕山间,蜿蜒向前。14岁,我离开了父母、村庄和这座小小的集镇。
年底将近,我和哥哥才回到家来。我在县城念完一学期高中,见识一点世面。哥哥脸色黝黑,身体壮实一点,不像去时高瘦单薄。他穿着新买的衣服,将一包腊味年货递给母亲,脸上异常高兴。大山里天气格外寒冷,年节前后雨脚淅沥不断。哥哥钉紧木窗户,把冷风寒雨挡在屋外。烤上火笼,屋里暖和起来。我们坐在大木床上,围上厚厚棉被。哥哥闲说城市里的见闻,一切新奇人物、故事和玩艺。他才17岁,身子骨还没长好。他也没有技术,便只能在建筑工地做最辛苦的铁工。将几百斤钢筋抬上楼面,摆成“井”字形,交叉处用铁丝拧紧,才能浇灌水泥。夏天酷热多雨,冬天湿冷大风,一年四季,露天劳作异常艰辛。哥哥肩膀的皮肉被钢筋螺纹铰烂,双手被铁丝戳破,结了厚厚一层痂痕。但辛苦一年,也赚了一点钱,他因此很高兴,在被窝里反复细数一张张崭新钞票,然后,交给母亲。
(四)
铁工是苦重活,哥哥做了两年,母亲担心他坏了身骨。正月从娘家回来,母亲对哥哥说:“我跟舅爷说了,你去他那里安装门窗吧。舅爷说,学门手艺傍身,将来不愁没饭吃。”装修比铁工轻巧,但更加危险。站在高高的楼房门窗作业,装修工身上毫无防护。若是胆子小,往下看一眼都要腿软。1995年初,我在县城读高三。噩讯传来,哥哥从工地二楼摔下,脊椎骨裂脱位,手腕骨头粉碎,正在医院抢救。
我心如刀剜。哥哥不到20岁,人生刚开了个头。三年打工生涯,哥哥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劳苦伤痛。往后几十年人生,他还要遭受多少磨难?哥哥只比我大两岁,凭什么要他过这样的生活。当我安静坐在教室里时候,哥哥却带着伤痛的身体,穿行在肮脏喧噪的建筑工地。在烈日狂风里,在暴雨严寒中,拼尽血汗讨一份生活。我宁愿牺牲的是我,成全的是他。
那天晚上,我走到校园僻静角落,坐在相思树荫里。一阵阵暗暖晚风迎面吹送,掀动身旁相思树那浓重枝叶。灯火渲染,县城夜空暗红忧郁,周围寂静一片。我感到孤独、迷惘而恐惧。想着哥哥,想着自己,觉得前途毫无把握,也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泪水顺着脸颊,静静地流淌下来。
母亲放下农活,在医院里悉心照料哥哥。她一生都没有交过好运,永远都是一个又一个坏消息。临近高考,母亲到学校给我送钱。她坐在相思树荫一条凉凳上,在来来往往的学生里寻望。母亲往日严厉能干,如今却显得懦弱可怜。她两个儿子,一个躺在医院里,治疗康复效果尚未可知;另一个临近高考,走到人生又一个岔路口。我们都在等待命运宣判,但母亲老了,对我们已经无能为力。有只手在我心里揪得生痛,生活展开她的冷酷图景,给我上了严厉一课。
夏天过后,哥哥慢慢康复,我也以全县第二的成绩考上大学。哥哥站在房门口,一大片阳光倾泻下来,照在他身上。他满眼喜悦,洋溢着光芒,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但,我却感到一阵刺痛:这样的命运本来也可以属于他,然而他却没有得到。看着劫后余生的哥哥,深重的负罪感压迫在我的胸膛。
1995年秋天,我远赴天津,开始生命中一段崭新的旅程。中秋之夜,我在南宁登上开往北京的火车。车到桂林,月亮升至中天,满眼清辉照着嶙峋山石、清亮流水,宛如诗画梦境。我第一次出远门,听着“隆隆”车声,看着窗外美景飞一般退后,不知道列车载我去往怎样的地方。可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改变了命运。道路在这里转一个弯,拐向从未有过的方向。我将来的人生轨迹,将不同于父亲、母亲和哥哥。这条道路,祖祖辈辈都没有走过。哪怕路途遥远坎坷,我也将奋力前行。
这个夜晚,在我心中终生铭记,永不磨灭。
(五)
1999年大学毕业,我回到出生成长的小镇,在工商管理所当公务员。哥哥17岁离家,7年过去了,如今已到成亲年纪,不能再去外乡打工。他拿出全部积蓄,又跟姐姐借了点钱,在镇上租用店铺,做安装门窗的生意。
我跟哥哥去广东佛山置买机械工具。姐姐在镇上开杂货铺,进城备货长了许多见识。她说:“车上贼多,晚间不能睡死。到了那边,也不能让人家看到你的钱。”她找出一身破旧衣服,将3万元现金缝进肥大的裤子里面,让我换上。傍晚,我跟哥哥坐上长途汽车,第二天清早到达佛山。晚上又连夜乘车,将置买的机械工具托运回来。烧响一挂炮仗,在街坊分发一点糕饼,哥哥的装修铺就开张了。
7年前,我跟哥哥前后脚离开小镇。7年后,我们又前后脚回到小镇。命运纵横交织,从源头分开,又同回归宿。我工作单位距离哥哥店铺只有100米,我们隔街相望,各自开始新的生活。
天堂山脉纵横起伏,不见尽头,条条羊肠小道缠绕山间。哥哥仍是农民,骑着摩托车穿行崇山峻岭之间,为修盖房屋的村民安装门窗。我已经是国家干部,也骑着摩托车穿行崇山峻岭之间,走村入户收缴税费。到了休息日,我脱下威严的执法制服,换上厚实的劳作服,帮助哥哥割玻璃、拧螺钉,到村落里安装门窗。哥哥的工作起早贪黑。在冬夜微弱的光芒里,天堂山脉一团漆黑。晚风凛冽刺骨,我们的摩托车亮着车灯光,在半山腰的小路行进,就像小昆虫探着长长的明亮触角,飞翔在半天云端,潜行在漆黑深海。空寂群山回响着“突突”马达声,至今萦绕耳边。
从此往后,哥哥辛苦劳作,娶妻生子,再也没有离开家乡。2000年,哥哥跟同村一位姑娘成亲了。那天,他穿着崭新西服,面带羞涩但容光焕发。大门口点燃一挂炮仗,喧天声响嬉笑里,哥哥随着迎亲队列蜿蜒走在山间小路,迎娶他满头红花的新娘。那个山野少年饱尝辛酸悲苦,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小家庭。他的妻子朴实勤劳、节俭持家。夫妇两人,仿佛一个永远在店铺门口烧焊门窗,一个永远在店铺里缝制窗帘。十多年时间里,他们置买了两栋房屋,儿女相继出生成长。
哥哥回到家乡,从此扎根于那片山野大地。我回到家乡,却再一次远行漂泊。在换了四个工作单位之后,我从边远基层调到了市级机关。然而,长年持续的低薪让人绝望,激烈无情的派系倾轧更让我身心疲惫。2007年,我的这段公务员生涯走至终结。8年时间里,我的工资从740元涨到1100元,三分之一赡养父母,剩下的勉强维持生活。我终于得到竞聘中层的机会,笔试成绩遥遥领先。然而,激烈的派系争夺,将我身不由己地深深卷进漩涡。十多个人获得晋升,但没有我。8年前,我的公务员考试成绩自治区第三,还是被发配去了最偏远贫苦的乡镇。人事部门心怀愧疚,解释说,领导亲戚占掉了我的留城机会。现实残酷,也许我终生都将沉沦下僚;但要前功尽弃,另寻出路,这个抉择也痛苦艰难。我开着摩托车,故意不穿雨衣驶进雨夜。也许淋透了,才能冷静决定。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故乡,数不尽的往事记忆,可我又要离开了。
2007年,我考取复旦大学研究生,随后辞去公职,来到上海。距离1995年我远赴天津求学,恰好12年一个轮回。距离1991年,我和哥哥走到人生岔路口,则已经16度寒暑。
(六)
一边是上海陆家嘴夜幕的璀璨楼宇,一边是桂东南天堂山脉的百转千回。在两种生活里,我跟哥哥长年隔阂,音讯渐疏。在贫穷萧索的家乡小镇,哥哥固然辛苦劳作才能养家糊口;在富庶繁华的大上海,“好生活”其实也是镜花水月。谁能记忆来时的路途?那个须臾不离、生动清晰的身影,在我记忆里渐渐褪色模糊。那个手足骨肉的至亲,渐渐隔膜陌生。
最近几年,家里变故丛生、时运凶险。2013年夏天,我接到嫂子电话,救护车正载哥哥送往县城医院。我大感惊骇,遍寻县城故旧,立刻给哥哥诊疗手术。哥哥所患虽只是阑尾炎,但他在家里硬扛三天,最后腹里剧痛,满床打滚。夜里手术时候已经肠道穿孔,腹腔严重感染,医生告知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独坐一夜,心里虔诚祈祷,护佑他平安。直到早上五六点钟,哥哥才脱离危险。直面生死之际,我才察觉哥哥多么珍贵。祸不单行。临近年底,哥哥小儿子刚出生一周,就因为黄疸耽误治疗生命垂危。县医院拒绝接诊,连夜送往市大医院抢救,医生告知可能留下后遗症,重者可致脑瘫。“天若有情天亦老”,我独立寒夜,满怀悲怆,感到心头重量难以负荷。我担心孩子的命运,也担心哥哥的命运。如果孩子不能康复,难以想象哥哥今后的人生。2015年秋天,我正要启程韩日,却接到哥哥电话,父亲中风不起。此后病情虽然屡有起伏,但整体还是每况愈下。他的生命力点滴流逝,非人力所能挽留。年底将近,父亲已经失去交流能力,只有一点残存认知,模模糊糊辨认家人。
集镇天空弥漫着炮仗声和硝烟味,农历新年在寒夜里悄然来到。夜色一望无尽,偶尔闪耀烟花光亮,仿佛黑色石头擦亮了火光。我静卧床上,想着又一个年轮交替,心里悲欣交集。新年天气晴好,仿佛一片初夏景象。小侄子年满两岁,聪明伶俐,在阳光里奔跑嬉闹。命运的梦魇网开一面,疾病没有留下任何阴影。“等他长大了,自己找得到吃食,我就心足了。”哥哥说。
“度尽劫波兄弟在”,至亲之间的深厚情感,让我备感温暖力量。
(七)
经历30多个小时的“人在囧途”,正月初八上午九点半,我乘坐的飞机徐徐降落浦东机场。地铁二号线飞驰于城郊之间,我眼前迅速掠过繁华的都市景象,恍惚间犹如梦境闪回。夜里,我坐在陆家嘴寓所的窗前,窗外不远处就是东方明珠。我眼前是上海城市的璀璨夜幕,心里却牵挂着桂东南天堂山脉的百转千回。两相重叠,那些土地上受难般的岁月、人事和命运,令我心怀感慨。
当我坐在窗前书写这篇文章,在遥远的桂东南小镇,也许哥哥正在家门口烧焊门窗,他的妻子正在门里边缝制窗帘;儿女们,正坐在二楼客厅里看电视。孩子们慢慢成长,最大的已经就读中学。他们将选择父亲的道路,留在农村?还是选择叔叔的道路,走进城市?从农村到城市,从农耕、工业到都市,文明演进的道路障碍重重,人们的心灵之路更加荆棘丛生。在我们两兄弟,这条道路开始于1991年。这25年人生道路,演绎一个城与乡的故事。
题图来源:封寿炎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