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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会客厅|李良荣访谈(下):不是自己思考的东西,我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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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高渊 2016-02-14 00:21
摘要:我有个非常深的体会,这些考进复旦新闻学院的学生都是佼佼者,他们怀抱着理想,要对得起他们的理想和追求。这么优秀的学生,在新闻学院学了四年,如果不能给他们应有的知识、思维方法、理想追求,就太对不起他们了。

 

我在复旦读了5年本科,但上课的时间加起来没有一年,连基础课都没上完

 

高渊:我们再回过头来,聊聊你的经历吧。你是宁波人,几岁到上海来的?

 

李良荣:我生在宁波乡下,父亲一直在上海工作,所以户口在上海。但家里经济条件比较困难,所以只有我父亲单独一个人在上海,全家都待在农村,这样可以节约生活费。后来是上初二时,才到上海来读书的。

 

高渊:大学为何报考新闻系?

 

李良荣:我上的中学是市南中学,对面就是市八女中。这个中学不算特别好,但我的成绩很好。我高一就是团干部,后来担任学校团委副书记,这个职务是学生能当的最高的“官”,因为团委书记就由老师来当了。当时所有的黑板报、墙报都归我管。这种搞宣传的经历,让我觉得考新闻蛮对胃口的,这是当时考新闻系的初衷。

 

高渊:上世纪60年代初的复旦新闻系,报考难度比现在如何?

 

李良荣:那要难多了。当时,全国有三个大学有新闻系: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和暨南大学。但真正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生的只有复旦。因为人民大学主要招调干生,暨南大学主要招华侨。我们这一届,复旦新闻系一共招了30人,其中上海14人,其他八个省每省招2名,当时的考试难度可想而知。

 

我上中学时,文章写得飞快,而且经常拿奖。我自己就信心满满,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太难考了,当时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高渊:在复旦上学期间学到的东西多吗?

 

李良荣:当年大学本科是5年,我在复旦真正上课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一年半。我是1963年9月进复旦的,12月就到罗店公社搞“四清”运动,到第二年6月。然后从1964年9月开始,读了比较完整的两学期书,1965年7月份到龙华镇又去搞“四清”。这回搞了一年,回来后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

 

所以,你说我在学校里待了多久?连基础课都没上完。当然,搞运动能让我更多地了解基层社会,但学业真的很受影响,在大学里课堂里基本上没学到东西。

 

 

李良荣在吉安。

 

当年我想,我就在吉安奋斗到40岁,如果不成就专心培养儿子了

 

高渊:1968年大学毕业,你就去江西吉安了。当时去什么地方工作,个人有选择权吗?

 

李良荣:那时候是分配的,而且没有具体单位,都分到农场,这叫“扫地出门”。我报到是那年12月份,农场是鄱阳湖边围垦出来的,在那儿劳动了一年。

 

我们干的活跟农民没有任何区别,而且当地血吸虫病很严重。当时,那个农场还有来自北大和清华的一批老师和学生,他们更辛苦。我们干活的地方已经围垦比较成熟了,他们就像开荒一样,因此很多师生都得了血吸虫病。

 

高渊:劳动一年以后,就要重新再分配了?

 

李良荣:对,我被分到吉安地委宣传部,其实也不是分,是借调到那里。因为当时全省要开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大会,他们在档案里看到我是复旦新闻系毕业的,觉得一定会写,就让我去写东西。

 

去了以后,大概是两件事情让宣传部比较满意。一次是要赶写一篇稿子,光材料就有一万多字,但别人写出来领导很不满意,叫我去写。我下乡采访了两天,回来就交稿,领导都感觉我的文字功底很好,写东西快。还有一次,是当地军管会主任要写发言稿,他是高中毕业生,算比较有文化的,希望写出思想,写出文采。秘书班子三个人写了三稿,那位主任都很不满意,还发了脾气,说怎么这样一篇东西也写不出来。

 

旁边一个人就说,要不让复旦新闻系来的那个小伙子试一试?我用了3个小时写完,大概2000多字,主要赞颂一下当前的形势,对革命前途写一些憧憬。那时候我写东西有一点技巧,既要有所谓的理论色彩,有些话也要讲得俏皮一点。主任一看就很满意,一字不改发出去,第二天《江西日报》就登了。然后他就发话说,这个小伙子好,叫他留在宣传部吧。

 

 

李良荣在吉安。

 

高渊:过了几年,你就成了吉安著名的“一支笔”?

 

李良荣:那时当地人都知道,第一支笔就是我。我在地委宣传部一待就是十年,主要做两件事,一是为省报《江西日报》和中央报纸写稿,二是为当地领导当秘书。

 

当时经常要下乡,一去就是三四个月,我当过好几个大队工作组的组长或副组长。当组长的唯一工作,就是向上面要救济粮。原因很简单,征粮过度。每年都是过度征收,农民没有办法,只能先交国家,到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向上面要救济。工作组组长如果拿不到救济粮,没人把你当回事。但如果能给他们拿几千斤救济粮回来,帮他们度过春荒,叫他们做什么都可以。

 

高渊:当时有没有想过,有可能就在吉安待一辈子了?

 

李良荣:那时确实很苦恼,不知道我这一生会不会就这么漂着。当时就跟自己说,我奋斗到40岁,如果奋斗不成,就以全部精力培养儿子。没想到,在我33岁的时候,恢复全国研究生招生考试了,这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机会。

 

我选择留校当老师是一种无奈,一个有家庭的人,没地方睡觉怎么活下去

 

高渊:1979年考研,你最难过的一关是什么?

 

李良荣:最要命的是要考英语,我大学和中学都学俄语,英语连ABCD都不认识,一点基础也没有。那时我在吉安一个大队里当工作组组长,晚上在煤油灯下学英语,早上起来鼻孔都是黑的。早晨6点起床,到田头巡视一番,那时我对农业已经很懂行了,去吆喝指导一下,7点又回来读英语,读到8点半吃饭,然后给工作组其他同志布置任务,接下来就看复习资料,就这样复习了8个月。

 

高渊:像你这样完全靠书本复习,效果怎么样,有没有成为“哑巴英语”?

 

李良荣:我英语考了56分,那年要求起点分是55分,我只高了1分。“哑巴英语”是肯定的,我没有老师,完全靠自学。

 

后来在复旦第一次上英文课,班里30多个人,感觉其他人英文都很好,我就坐在最后一排。老师是张增健教授,他要求每人念一段课文,其他人都读得很溜,轮到我时,我说我不会读,我全靠自学的。他说自学能够考进来不容易,你应该会读。我说,那我读的时候你不能笑话我,他说肯定不会。等我读完,全班同学都笑倒了。张老师很幽默地说,李良荣同志,我在复旦教了十几年英文了,但我不知道你读的是哪一国语言。

 

 

李良荣在毛泽东故居前留影。

 

高渊:研究生毕业为何选择留校任教,有没有想过当记者?

 

李良荣:其实啊,我选择留校是有某种无奈的。我很适合当记者,因为写东西快,我相信如果当记者的话,应该更顺风顺水,毕竟当教授要备课的,当记者拿起笔来就写。而且留校当老师,我还有两个弱项,一是普通话不准,影响上课效果;二是外语太差,看外文书有困难,不利于科研,也很难和国外同行交流。别小看这两点,这对大学教师来说是很大的短板。

 

但关键问题是,我到几家媒体问了一下,都没有房子给我住,而我留在复旦的话,可以有宿舍住。 当时,我家里房子太小,根本挤不下,平均每个人的居住面积只有两三平方米。

 

高渊:理想归理想,最终还是要面对现实。

 

李良荣:我也知道,当时媒体的待遇要比大学好得多了,但关键问题就是解决不了宿舍。一个有家庭的人想问题要比小年轻实际得多,没有睡觉的地方我怎么活下去?

 

高渊:但后来当了老师,你多次被学生评为最受欢迎的老师,是否觉得当老师还是蛮适合你的?

 

李良荣:我热爱我的学生,这是出于我的一种本性,我从来不做作。我后来觉得教书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我有个非常深的体会,这些考进复旦新闻学院的学生都是佼佼者,他们怀抱着理想,要对得起他们的理想和追求。这么优秀的学生,在新闻学院学了四年,如果不能给他们应有的知识、思维方法、理想追求,就太对不起他们了。

 

高渊:学生们为什么喜欢听你的课?

 

李良荣:他们觉得我讲课充满了激情。我上课总是考虑得比较成熟,总是把自己最新的思考跟学生交流,从来不会去迎合某些东西,但我也不会出格,不会把话讲得极端。上课一定有我的思想,有我自己独到的见解,不是自己思考的东西,我一般不会讲。

 

高渊:你后来有好几本著作填补了中国新闻教材的空白,影响了几代中国媒体人吧?

 

李良荣:我这一生写的东西里面,一本书一本教材,还算比较成功的。一本是《中国报纸文体发展概要》,这是我的硕士毕业论文,1985年出版的,整整过去30年了。现在拿出来看,我一点也不汗颜,很扎实。当年投入了我全部精力,整整准备了两年半。

 

第二本就是《新闻学概论》,当时的教材我都不满意,觉得对学生用处不大。我的导师王中说,他1956年曾想写一本新闻学大纲,但完不成了,觉得我可以写完。我在1985年完成了第一本《新闻学概论》之后,先后写过三本概论,最近一版是2002年第一次出版,到现在又改了5版。这本教材已经印了40次,50万册,将近90%的高校新闻专业都用这本。

 

 

李良荣在外滩留影。

 

王中老师说,我训练你就像训练猴子一样,猴子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

 

高渊:王中先生是你读研时的导师吧?

 

李良荣:对,当时他就带我一个研究生。王中老师和别的老师不一样,其他老师都要开书单,他不是这样的,就给我看一篇报纸上的文章,让我在5分钟内告诉他这篇新闻有什么问题。因为他认为,当编辑就应该在5分钟内看出稿子的问题,1000字左右的篇幅。

 

看完以后,我讲了我的看法,他说还可以,能看出问题来,脑子还是灵的。他说,李良荣啊,我训练你就像训练猴子一样,猴子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

 

高渊:你当年上本科时,见过王中先生吗?

 

李良荣:我考进复旦时,王中老师已经被打成右派了。有一次,我在校园里看到有个人脚不太好,低着头走路,旁边有人悄悄跟我说,这就是王中。当年印象最深的是,我们进大学上的第一节新闻专业课,就是批判王中的资产阶级新闻思想。当时我听得懵懵懂懂,也不敢去跟他交流。

 

高渊:读研以后跟王中先生就来往很密切了?

 

李良荣:我们师生之间无话不谈,非常亲密。他由于长时间不动笔杆子,写东西思想是有的,但文字不流畅,表达不出来。那时候我到他家里去,常常看到前两页纸写得精彩纷呈,但后面就写不下去了。我就跟他说,你就交给我来写吧。

 

他对我很信任,每次都说好啊,然后奖励我一包香烟。当时香烟很紧张,要凭票供应,都是别人送他的。我又问什么时候要,他说你看需要几天,我说两三天吧,他说那就给你一个礼拜。我们的交往一直很开心。

 

高渊:你后来的新闻理念,受了他多大的影响?

 

李良荣:非常大,这种影响并不在于他提出了什么观点,而是想问题的思维方法,这是最根本的。王中看问题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而是从更宏观的层面上看,这种视角和眼界给了我很多启发,原来看问题可以这么看,不要就事论事,要抓住问题的核心。

 

他是上世纪30年代参加革命工作的,后来被打成右派,但从不悲观,始终在研究新闻学,这种坚守让我非常感动。有一个好老师,一辈子受益。

 

高渊:你读研的时候住在复旦10号楼,后来很有名,当年你们是一种怎样的状态?

 

李良荣: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10号楼的岁月》,专门回忆了那段岁月。现在我记忆最深的,是我们那时候的苦读书,这恐怕是后来的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那时我经常不吃午饭,早晨吃饱了,带三个馒头和一袋榨菜,然后一天就在图书馆里过了。那时候没有复印机,都是靠手抄。

 

不是我一个人,几乎所有人都这样,每天不是学习,就是在一起讨论学术问题。因为我们这一代人都有想读书没书读的经历,难得有能够静下来读书的机会,怎能不珍惜。文革的时候,偌大中国没有一处可以安放书桌,改革开放给了我们读研究生的机会,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高渊:所以你对80年代特别有感情?

 

李良荣:那是我们中国真正蓬勃向上的时代,大家没有什么其它的想法,只想追求,只想向上。这么一个年代,充满着追求,充满着理想,充满着激情。没有经历过80年代的人,不会理解什么叫激情澎湃的岁月。当时真是没有什么杂念,充满了追求和理想。

 

(本次访谈策划:高渊 柳森 题图摄影:黄晓洲 编辑邮箱:shguancha@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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