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日至9月8日,意大利拉文纳省斯坦迪亚纳公园内,第14届国际龙舟联合会俱乐部龙舟世界锦标赛,吸引了30个国家和地区的167个俱乐部、近万人参加。
本次锦标赛除了设立的常规比赛外,还特设三个特殊组别:乳腺癌组、癌症组及残联人士组。乳腺癌组别中有来自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十个国家的15支队伍。其中,“粉红丝带龙舟队”作为亚洲唯一一支乳腺癌龙舟队,参加了本次世界级锦标赛乳腺癌组别比赛。
这群参赛年龄最大、平均年龄达59岁,来自上海、云南、浙江的阿姨妈妈们,最终在2000米环绕赛中获得第10名,在200米直道赛中获得第9名,在500米直道赛中,克服临时换人、天气不利等因素,获得第12名。
作为“粉红丝带龙舟队”的队长,施月波说:“没有站上领奖台,肯定有遗憾。但姐妹们已经拼尽全力,突破了平时的最好成绩,也可以说没有遗憾了!”
在这群中国乳腺癌患者走向世界龙舟锦标赛的过程中,本身已经把许多“不可能”变成了“可能”。她们用一舟、一桨、一双手,划出了生命的厚重与宽广。
“粉红丝带龙舟队”作为亚洲唯一一支乳腺癌龙舟队,参加了本次世界级锦标赛乳腺癌组别比赛。
开什么国际玩笑?
8月27日中午,刚刚完成上午3小时龙舟训练的杨素英吃完饭,就在宿舍里自己用染发剂把头发染黑了。
“怎么样?精神吧?”顶着一头茂密卷曲的黑发,杨素英笑吟吟地问队友,“到国外参赛是代表中国的,形象可要好点。”
64岁的杨素英看起来精神矍铄,说她50多岁也让人相信。
时光倒退至4年前。刚刚确诊乳腺癌中晚期的杨素英,经历了化疗,望着自己大把大把掉落的头发,她在医院整整哭了23天,不得已将头发剃光。
那时候,她万念俱灰,盘旋在脑子里的只有:“我为什么这么倒霉?算了,就等死吧。”
就在她出院回家没多久,杨浦爱康癌症康复中心的两位志愿者就来到了她的家中。
杨素英回忆:“那时候自己生这个病,也不喜欢别人知道。没想到竟然有志愿者找上门来,说她们都是老病友,可以告诉我一些抗癌的经验方法。我心里很排斥,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着,一小时左右就把她们打发走了。”
没想到,过了一个月,两位志愿者又来了,还请杨素英去看几位乳腺癌患者过“五岁集体生日”。
原来,五年生存期是临床上对于癌症患者的生存评估的专业名词。在很多情况下,恶性肿瘤通常在治疗后的五年内比较容易出现复发和转移。如果超过了五年没有复发和转移,就有希望实现长期生存。
那天,杨素英懵懵懂懂地去了,当她和大家一起唱着歌、吃着蛋糕时,心里有点感动,也有点恍惚:“我也有机会过‘五岁生日’吗?”
之后,她在志愿者的邀请下,走上了和姐妹们一起的抗癌之路。先是去杨浦爱康癌症康复中心学习打非洲鼓,在手臂的力量有所恢复后,志愿者问她:“你要不要试试划龙舟?”
“我?一个癌症病人划龙舟?你们在开国际玩笑吧?”杨素英又一次懵了。
今年8月,队员们在上海第二工业大学集训。周楠 摄
打开一个新世界
其实不光是杨素英,几乎每一位参加龙舟队的姐妹开始都是这个反应,包括施月波。
施月波1996年就被查出乳腺癌,经过手术治疗后恢复良好。2004年,她当时是上海癌症俱乐部杨浦办事处负责人之一,接到上海癌症俱乐部领导的电话,要杨浦办事处组织10名五年以上的乳腺癌康复会员,和浦东新区俱乐部组成一支龙舟队,去参加第五届世界龙舟锦标赛。
“一群连桨都不知道怎么握的乳腺癌患者,要代表中国出赛,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是施月波的第一反应。只听电话那头说:“重在参与,主要是向世界展示中国癌症患者的精神风貌……”
放下电话,她当即报名,心里却忐忑不安。“就像第一次吃螃蟹的人,会不会吃不着螃蟹反叫螃蟹钳一口?会不会因为过度劳累而发病?但既然存在被钳一口的危险,又舍我其谁?”以往的工作经验告诉她,只要有机会,就要给癌症患者们树立榜样。
当时,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龙舟队在张江进行第一次训练。在教练的带领下,半小时岸上基本动作训练后,姐妹们分组上舟了。这是一条像蚱蜢一样细长的龙舟,踩上去时个个胆战心惊,生怕弄翻了。开始划船,有几位胆小的队员是闭着眼睛操作的。一小时下来,汗水、河水把每个队员湿得如“落汤鸡”一般,其劳累程度比想象的要大得多。
接下来的日子,从握桨方法到桨叶吃水度,从拉桨迅速有力到划水幅度,从前倾四十五度到腰背协调,从每分钟三十桨到每分钟五十桨,她们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
施月波记得,体力消耗至极限时,嘴里常常泛出阵阵苦味。好几次训练结束,连坐车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全身肌肉酸痛发胀,一侧动过手术的手臂肿得一按一个坑,抬都抬不起来。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如烙饼一般,还是找不到最佳睡觉体位。手掌、臀部上,是此消彼长的水泡和血泡。
高强度的训练后,有几位队员扛不住了,接二连三感冒发烧,吃药打吊针。一位丈夫见妻子执意要重返训练场 ,忍不住撂下一句:“去了就不要回来!”
“在亲人看来,你们能像健康人一样生活已是万幸,还瞎折腾什么?”施月波说,“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我好几次也想到放弃,怕旧病复发。但我是召集人,打退堂鼓肯定会影响队员们的情绪,岂非前功尽弃……”
第一次参赛,这支才成立一个多月的龙舟队得了最后一名,比前一名澳大利亚队差二秒。队员们哭了,却一路接受着各国运动员亲切的问候,他们说:“Mrs China good!”(中国妇女好样的!)
至今,这支由中国乳腺癌女性组成的龙舟队已整整坚持20年。期间,有人离开,也有人进来,数百名乳腺癌症患者则见证了自己的生命奇迹——她们的手臂由原先术后行动不便,到可以自由伸展、大力划桨,大部分队员的生命远远超过了医生预计的生存期。
今年8月,队员们在上海第二工业大学集训。周楠 摄
她们的生命之舟
在国际上,让乳腺癌患者通过划龙舟运动来进行康复训练,是比较常见的方法,只不过在中国的知晓和普及率还比较低。
粉红丝带龙舟队教练王膀告诉记者,很多乳腺癌患者在接受乳腺根除性手术后,常常出现淋巴水肿。国际上一直在探索通过加强乳腺癌患者上肢运动,来改善淋巴回流,龙舟赛就是其中一个重要项目。
龙舟的划桨动作可以帮助恢复体能,并降低术后患上手臂淋巴水肿的风险。与此同时,也有利于降低患者的病耻感,提升患者的精神状态。
王膀在上海第二工业大学念本科时,就是学校龙舟队队员。因为自己的母亲就是乳腺癌患者,他考了上海体育学院硕士,把乳癌术后的龙舟健康促进作为研究方向。
从8月起,“粉红丝带龙舟队”在上海第二工业大学进行了24次集中训练。在王膀看来,这些阿姨如果没有患病,可能在基础力量上比同龄人好一点,但是她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抗压能力,都比普通人要强。
训练时正逢酷暑,连续多日40摄氏度左右的高温,而她们每天的训练时间都达到了5小时以上。记者采访时拍摄视频没几分钟,手机竟也因为温度过高自动关闭了拍摄功能。每一次回到陆地上,她们全身上下的衣服都能挤出水来。
王膀说:“按照医生给她们的运动处方,不可能有这么大强度。但是这也正是我深受感动地方,阿姨们不断自我加压,还会在我的规定之外增加训练强度。”
这支队伍在训练中也不断经受着各种突发考验。
因为杨素英身体不适,64岁的黄桂英临时被委以重任——成为领桨。有时训练一次要划十几公里,队员之间的体力不同,划桨技术的高低参差导致跟桨不齐,使领桨的要比别的队员付出更多的体力。
自2020年被查出乳腺癌后,黄桂英接受了8次化疗、25次放疗,2022年开始参加龙舟队训练。“动了手术之后,我的手臂一度无法抬起,和很多队里的姐妹一样持有残疾证。但龙舟训练后,现在已经和常人一样甚至更有力了。”不过黄桂英依然没有料到:“这次训练的强度会这么大,被逼上梁山,硬着头皮上!晚上经常全身酸疼得无法入睡。”
而根据比赛规定,舵手也必须是乳腺癌患者,施月波再次临时挑战新“角色”——成为舵手。有一回,由于队员中有人操作失误,加上水面有风,浪头劈面打来,龙舟形成侧倾,施月波全然不顾肿痛的双手,死命攥紧舵把,无奈船还是翻了。幸好大家穿着救生衣,有两人会游泳,才将姐妹们一个个拉上岸来。
然而,成就感也是不言而喻的。当夜训时,她们以命相搏,终于完成第一个4000米训练目标时,一舟姐妹唱起:“一条大河波浪宽……”一同夜训的大学生们前一天还叫她们“阿姨”,那一刻都直呼她们:“姐姐!”
来自云南的陈明也唱起了当地独有的民谣。她刚刚适应了上海炎热的天气,又一次次挑战自己的体能极限。“这些天是很苦。但是人这一辈子,在患癌症被判了‘死刑’之后,竟然还有机会代表中国参加国际比赛,谁能不痛并快乐着?”
“一直有人对我们说:‘重在参与’。”施月波感慨,“没错,一船队员有气无力地参加竞赛也是参与!毕竟都是癌症病人,情有可原。可是,我们要向世人展现怎样的风采?我们又何以让行动唤起无数后来者与癌魔顽强拼搏;唤起社会对癌症患者更多的关爱!而这一切都将由我们这支特殊的龙舟队,我们特殊的生存状态,特别是精神状态,去产生特殊的意义。”
如今,杨素英自己也成了志愿者。看到那些刚进行过手术,痛不欲生的患者,她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杨素英说:“这都是必经的阶段。但我会用自己的经历告诉她们,如果老天给了我们特殊的命运,我们也可以活出另一种人生。”
“粉红丝带龙舟队”在意大利比赛中。
“粉红丝带龙舟队”在意大利比赛中。
题图为:“粉红丝带龙舟队”在意大利比赛中。 图片除标注外均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