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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浆》作者徐风:器物的包浆,是人过日子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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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栾吟之 2024-02-24 06:00
摘要:这本书的书写非常酣畅,那些原本不能虚构的素材,来到虚构的轨道上,每一片羽毛都健步如飞

这是一部通过器物探究人的“心灵秘史”。

《包浆》的作者徐风说:“当我写下开头的第一个句子的时候,我恍然觉得一扇紧闭的门悄然打开。”同样,当读者开始阅读这本小说时,一个古气扑面的平静小镇也缓缓打开了它的皱褶,旧时光的记忆与当下的风景交织,器物的传奇与人的情感交织,使人们走进细微而生动的紫砂天地,看见诗性江南与世道人心。

何谓“包浆”?此书给出一个答案:人世间云谲波诡的沧桑都留在了壶上,日子久了,就成了包浆。那是岁月沉淀显现的光泽,也是人经历磨砺后达到的境界。

是为“名物志”系列访谈之六。

《包浆》 徐风 著 译林出版社


“平淡的生活自有逻辑”

上书房:我用两天读完了《包浆》,整个故事很吸引人,每个人物都栩栩如生,想来一定有您自己的影子和身边的人的形象。能否给我们解密,说说书里的人物原型?

徐风(《包浆》的作者):我原先写小说,出版了4部长篇小说和几十部中短篇小说,后来我转向非虚构写作,但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报告文学”。我写非虚构的时候,刻画人物、勾勒场面,写人物对话甚至揣摩人物心理,还是要用到写小说的方法——既然都是文学创作,诸多领域是可以打通的。

说到“解密人物原型”,小说出版后有人问:你就是《包浆》的主人公钦子厚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我和他的性格完全不一样。但是,既然书中的“我”是一个有个性的男人,那我就会从男人的角度去揣摩人物的心思、嗜好、审美等。有一句话叫“世俗即道义”,我在书中写了很多世俗的生活,写了一些看起来很俗的男男女女,他们没有宏伟的抱负,没有多少雅致,但他们本心朴实、热爱生活,在现实生活中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但归纳到文本里,并没有一个完整的张三、李四。我在写作时有两个考量,一是审美的需要、情节的需要,二是避免让现实里的王五、赵六们“对号入座”。

上书房:《包浆》写了紫砂传承和民间收藏,人物原型是您熟悉的制壶大师和收藏家吗?

徐风:是的,我熟悉许多制壶大师和收藏家,也知道一点紫砂江湖的奥秘。有个长期做“枪手”的紫砂艺人对我说,很长时间里他并不知道自己是给谁代工的,来拿茶壶的人都是中间商。但他有一次在一个名头很响的紫砂大师的展览上看到自己做的那几把壶,就像一个母亲在人海里突然见到自己的孩子,一眼就认出来了。人们在那里赞颂大师的壶,他的内心五味杂陈。《包浆》里的冒小成正是这样一个“枪手”,他的形象是根据生活中几个人的素材融合在一起塑造完成的。

我认识的一位民间老收藏家,一生节衣缩食,行事低调。但他的收藏量很大,档次极高。他坦言,为了收藏一生忍辱负重。有一次,上海收藏家协会的一位领导到宜兴他家里看望,看了他的收藏品后非常震撼。问他是否是收藏家协会会员,他说不是。领导当即决定把一直空着的编号为“0001”的收藏家协会会员证颁发给他。还有一位企业家朋友,一生积累了很多财富,他嗜好收藏紫砂老壶,到了几乎废寝忘食的地步。突然有一天,他把几百件紫砂老壶全部捐给了陶瓷博物馆。

人的一生,无论富人穷人,会有很多纠结,但一旦想通、悟透,就会心无挂碍。江南收藏历史上有很多民间收藏大家,最后的归宿都是一个字:捐。所有的这些故事,都是《包浆》的素材依据和精神支撑。

上书房:您对书中的哪个人物投入最多感情?

徐风:是叶云芝。这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在生活中没有具体的原型。我写她的忍辱负重,对世人的宽宏大量和疾恶如仇。基于我对命运和人性的理解,有的人生来就是承受人间苦难的,生命晃晃悠悠,却总能百折不挠,小说因了她的存在,就有了人生的百般况味。

不过,我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我喜欢的。哪怕是文本里寥寥几笔的女佣阿青,我也赋予她些许亮色,最后给了她一条光明的归路——和别人一起合伙做老板去了。

上书房:除了人,书中还有许多紫砂壶老壶、名壶,同样令人印象深刻。

徐风:八把老壶并联成小说的暗线。老壶携带着各自的来历流转,渐次登场,我想把它们变成一颗颗错落有致的铆钉,牵连起小说叙事的脉络关节和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只有从老壶谈起,追溯它们与制壶者和藏壶者的渊源,揣摩每把壶出场的时机、命途的辗转,才能勘破壶里的风月乾坤,实现我内心那种“以壶为媒,以器启道”的苦心。

上书房:故事的结局平静而有深意,可以说是“大团圆”。您在访谈中说过,“通过器物挖掘了人性,找回了很多人性的光亮”,结局的设置是否也出于这样的意图?

徐风:很多人认为,唯有悲剧才是有力量的。《包浆》的结尾似乎很“光明”,几乎所有人都修成正果。我的本意是想表达,平淡的生活自有它本身的逻辑。人生的舞台上,总是一些人走了,一些人来了。就器物而言,如同江山易手,本无常主。好人与恶人、大师与细民、商人与艺术家,每个人都可以在书中的古南街、在紫砂壶的取舍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其实,书中主人公最后选择“捐壶”,并不能单从道德范畴去衡量,而应该将其看作解开心结、自我解压、获得内心宁静的举动。壶捐出去并非万事大吉,暗潮汹涌的紫砂江湖还在,“聊壶茶坊”只要还开着,就还会有新的故事。

上书房:对于小说本身,您有什么特别想告诉读者的?

徐风:《包浆》并不是一部收藏小说。我想借主人公的精神成长历程告诉大家,“包浆”要擦亮的不是名壶,也不是壶道,而是普通人的日子。世间对“包浆”的定义林林总总、莫衷一是,但我认为,它就是人过日子的诚意,是人看得见的山川风月和摸得着的七情六欲。


“让文字抵达理想的彼岸”

上书房:您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文学原乡”的存在,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为家乡创作的?

徐风:每个作家都有自己思想感情的来路出处。传统的民俗民间文化就是作家精神家园的灵魂。我很晚才知道,我的祖母出生在宜兴蜀山古南街,她是窑老板的女儿,从小在窑场上行走,并且接受了私塾教育。旧时的窑场,窑老板是决定一切的人物。冥冥之中,我的血液中也有陶瓷的基因传承。

有一个细节,我小时候一直生活在外祖母家,那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文脉很厚,一条小街上曾经出了两个教育部领导——一个是共产党的教育部部长蒋南翔,一个是国民党的教育部次长虞兆中。我的外祖父是一家陶器店的老职工。他常常要住在店里守店,记得那是在一个狭小的阁楼上,我常常去陪外祖父“焐脚头”,晚上听他讲故事。当他盘点那些器物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玩。所以我从小就熟悉那些日常的器物,大到水缸、小到砂锅,乃至茶壶、茶盅,以及各种坛碗瓢盆。他自己习惯用一把包浆很亮的老茶壶喝茶。那壶跟他深酱色的额头很相似,而壶里发黑的茶水浓酽得苦唧唧的,这就是我最早对用茶壶喝茶的印象。

上书房:似乎能从您的文字中,感受到这些温热的成长记忆。

徐风:它们都成了我后来写紫砂题材的启蒙。我很年轻的时候就用家里的老茶壶泡茶,我给人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我起初并没有通过写紫砂从而为家乡做宣传的“觉悟”,后来读了一些书,特别是读了一些有关江南文化的书,才感觉紫砂壶作为一种器皿,是中国茶文化的一个载体,是江南文化的一个典型个案。它与江南的园林、美食、家具、雅玩相互依存。太多的耳濡目染,让我对紫砂书写有一种特别的神往。

上书房:小说里的“古南街”肯定不是现实生活里的古南街,我猜想它是对现实的美化吧?

徐风:紫砂壶需要有一个“筋骨道场”。它不但跟老百姓的“开门七件事”紧紧相连,也滋润着俗世的温煦日子。

现实中的蜀山古南街是紫砂发源集散地之一,而小说里的古南街应该是它审美意义上的“升级版”。两者之间有互通之处,但在小说文本里,“古南街”是儒、释、道的融合,它们的和谐依存给了紫砂壶得以发扬光大的平台。

早些年我去东北参加笔会,有幸去萧红的故乡呼兰河畔采风,发现现实中的呼兰河和萧红笔下的呼兰河完全不是一回事。小说是一个审美的过程,诗性江南的审美精神,历代文人的前赴后继,赋予了紫砂壶清刚之气和清静之性。如果可以转换成画面来表达,《包浆》里的古南街应该是诗性江南的范本之一。

上书房:您说过最早写紫砂是出于兴趣,先是散文、非虚构,再是小说,写每种文体都有什么特别的体验?

徐风:有一年,我写过一部紫砂散文集《读壶记》。书中描述了当代50多位中青年陶艺家的200多件紫砂作品。我是用明清笔记小品的手法对这些作品进行审美观照的。200多把壶,从器型上看难免大同小异。我对自己的要求是,至少在词汇上不重复。写到后来,感觉每写一把壶就是给自己挖一个坑。为什么呢?因为词语不够用,那些用过的词语就不能用了。这次书写对我是一个极好的磨炼。要写好紫砂散文,远不是文笔和词汇量的掌握问题,而应该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一个较深的理解,对中国器物史有一个视野上的梳理和认知上的了解。看似舒缓、优美的文字,其实是排除了诸多障碍后得来的。那种散文,跟古琴曲、评弹、昆曲、滩簧调或有异曲同工之处。

而非虚构的传记,则需要消化史料,做扎实的田野调查。记得写《布衣壶宗》前,我先后采访了70多人,在中国台湾,沿着当年顾景舟访台的线路走了一遍。光是录音就有200多小时。去伪存真的“记录”远不是传记文学的核心,纯粹的文学性和审美观,重返历史现场的“修复手艺”,才能让它抵达理想的彼岸。

在写了10年非虚构之后,我突然想写一部虚构的长篇小说。这是因为,我要改变一下自己,首先是因为写作在改变我——带着平时积累的素材进行一次起飞,会给我新的视野和写作的快感。非虚构给了我一片坚实的土地,但我更需要广袤深邃的天空。《包浆》的书写非常酣畅,这是因为我找到了文本的调性,那些原本不能虚构的素材,来到虚构的轨道上,每一片羽毛都健步如飞。

上书房:听说您早年在电视台工作,作家王蒙造访时您还接待过他,这些经历对后来的写作生涯有影响吗?

徐风:我最早在县文化馆编小报、写剧本,这是我当时的主业。但事实上我一直偷偷地在写小说。1990年,我的一篇小说发表在《北京文学》上,被《小说月报》转载了,这在我个人的“文学史”上是件大事(笑)。但很快,因为我的另一篇小说被江苏电视台改编成电视剧,拍完这部电视剧我就被调到了电视台。

我在电视台待了10年,拍摄了30多部人文类的纪录片,其中有很多是紫砂的题材,获得了包括电视金鹰奖、央视纪录片一等奖在内的诸多荣誉。我曾经说自己“用摄像机在写小说”,事实上,我能在电视界胜出,确实是仰仗了文学的审美和理念。但毕竟我远离了文学界,再也没有了写小说的心态和环境。

直到2004年,命运安排我离开电视台去了文联,文学终于又朝我招手了。事实上它从来不曾在我心里离开。那是2005年,王蒙老师来宜兴,我陪他去紫砂工艺厂参观。他鼓励我写紫砂,记得他开玩笑地说:写紫砂我们可写不过你,紫砂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之一啊!他的一席话确实点亮了我心头的一盏灯。从那时起,我的紫砂书写进入喷发期。

回想在电视台的10年,虽然离开了文学,但是并不能说是浪费,而是从另一个角度进行写作前的磨炼和积累。我现在的作品里,有时会自觉地运用景深、俯瞰、淡入淡出的手法,强调画面感。这些都来自在电视台写剧本的训练。艺术门类之间是可以打通的。


人的“灵光”落到器物上

上书房:从名物学的角度来说,“中国人的器物观”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您怎样通过文字阐述这个问题?

徐风:器物是人创造的,因而每一件器物背后都站着一个人。人造器物,器物养人。人与器物相互成全的历史,已经延续了几千年。《红楼梦》被誉为日常生活的百科全书,它全方位地展示了中国16世纪的物质世界。可以说,凡是当时人们日常起居的方方面面都在作品中得到了细致入微的表现。要说表达中国人的器物观,《红楼梦》是最权威的文本之一。

文学作品首要表现的还是人,人物、人性、人道。写器物其实也是写人,写艺人的“灵光一现”落到器物上,如何变成传世的佳构;写器物如何让人坚守如一、代代相续;也写器物如何限制人的精神生长,滋长人的欲望、贪婪;写人应该如何与器物从容相处——这是我近阶段的创作方向。

讲人与器物的关系,在我来看,不能省略一个关键词:手感。我们看一把老壶,首先看到的是艺人留在壶上的精神状态,也就是今人讲的精气神。精气神来自艺人的气质,但也需要技术支撑。艺人的手感决定了一切,状态、气度、风采。人长久地喜欢一件器物,就会与之产生一种对话关系,人养器,器度人。人与器物之间的相处必然是和谐的,甚至器物也融入了人的气质。也有人巧取豪夺,不惜重金,“收藏”了很多宝贝,但他只知道它们值钱,并没有读懂它们。在云谲波诡的江湖上,器物一旦“中魔”,就会变成伤人的利器。

上书房:您通过笔下的器物展现手艺史、生活史、审美史和习俗史,其中都带有浓浓的江南气息。

徐风:是的。如果把江南文化比作一棵大树,那么,江南的手艺史、生活史、审美史和习俗史,都是它的枝叶。我理解的江南文化特征是书卷气、金石气和自在气。

而宜兴这片神奇的土地,几乎囊括了江南地域的所有特点:风景秀丽、物产丰饶,崇文重教、温儒刚烈。紫砂壶为什么可以在这个地方生生不息、发扬光大?因为天赋材质、茶史呼应,加上独特的江南历史文化和手艺习俗支撑。

手艺史、生活史、审美史和习俗史,在一把紫砂壶上,那是一种打通而连贯的依存。在一把壶上,能找到过日子的质量——心情和状态。紫砂壶的每一种器型,都是对江南文化的诠释。其气质既有温儒文雅,亦有闲散天然。天人合一是紫砂壶的最高境界,契合了中国古典哲学的精髓。历代文人的参与,给了紫砂壶艺术的生命,在江南,文化人是有尊严与体面的,紫砂壶给了他们施展才艺的平台。而书卷气、金石气与自在气的融合,则是紫砂壶派生出的典型气质。

上书房:这使我想起您在央视“百家讲坛”讲座的系列题目“品赏紫玉金砂”,进一步把紫砂艺术从江南文化提升到了国粹的层面。

徐风:是啊,2023年对我来说是难忘的。长篇小说《包浆》刚写完,紧接着就接受了央视《百家讲坛》邀约,写了6集系列节目《品赏紫玉金砂》的文本。

有评论界的朋友把“品赏紫玉金砂”系列节目说成是“一个人的紫砂史”。我却认为是借助一种文化眼光,对紫砂历史进行了一次文学梳理。我在文本里表明,紫砂是中国的国粹之一。中国是一个饮茶大国,自古茶不离壶,紫砂壶集中了造型、雕塑、镂刻、书画、诗文等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同时它又非常接地气,盖不夺香,又无熟汤气,能发茶之真香。一把紫砂土何以价胜金玉,它的价值背后有着怎样的中国智慧和鬼斧神工?在紫砂艺术600年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了无数精妙绝伦的故事……我想借助文化视角,以文学手法,通过这些故事的讲述,挖掘“非遗”的内涵,来重温民族记忆,解读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领略紫砂艺术的独特魅力和文化价值。

上书房:您的讲述方式很有创意。

徐风:我没有以朝代沿袭的方式漫说紫砂,而是以讲述故事的形式,每集讲一个主题,把砂土奥秘、文人参与、传世名作、赏壶之韵、哲思之美、文化价值等,用一个个故事串联起来,在此过程中纠正谬误、正本清源。

我也希望对当代人有所启示,解读中国人饮茶之道和紫砂应运而生的因缘,回顾茶与壶在中国人日常生活中的地位,讲传统文化背景下的饮茶风俗与茶壶对人生的精神抚慰,讲历代文人参与紫砂而将一柄饮水器皿一跃而提升为艺术品的历程,讲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对紫砂的影响以及讲文人与艺人一起推动紫砂艺术走向高峰……我想从紫砂的本体切入,讲述文化背景,让人们一起体会紫砂壶之美。

上书房:“品赏紫玉金砂”为《包浆》提供了一个特定的气场,可以这样理解吗?

徐风:是的。它为《包浆》提供了一个广阔的背景、一片丰饶的土地,也给了《包浆》一个特定的气场。而《包浆》则是对它的一种回馈,是江南文化所发出的光亮。它们之间的气息是一脉相承的。

上书房:您能否透露下近期的写作计划?

徐风:我正在写作一部长篇散文,讲江南历史器物与人生环境的相互滋养、砥砺和成全。这一次的书写不囿于紫砂,而是渗透到江南日常生活的各个领域。讲的是居住在这一方水土的人们是如何创造器物的,这些器物又是怎样伴随人们的生活,影响人们的性格、行为、禀赋的。从某种程度上讲,它是《包浆》的延伸和扩展,视野更为开阔。

栏目主编:顾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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