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1865―1898)没有想到,在他生命的最后二三年,上海于他的重量。
第一次到上海,当在光绪三年(1877年),12岁的谭嗣同随刚升任巩秦阶道道员的父亲谭继洵回浏阳原籍,为母亲徐五缘修墓,由天津乘船,经烟台至上海,再由上海顺长江至洞庭湖,再顺湘江至长沙,陆行至浏阳城北门谭府。一切都是父亲安排,上海只是匆匆而过。
第二次到上海,则在光绪十五年(1889年)。这年五月初五日(6月3日),他的仲兄谭嗣襄病逝于台南府安平县蓬壶书院。突闻噩耗,时在京城的谭嗣同顾不上顺天府乡试,携从侄谭传简南奔上海,拟赴台湾迎柩。一抵上海,他就接姻亲台湾布政使唐景崧电告,得知仲兄灵柩已运往上海。当他在上海接到灵柩那一刻,心就痛得失去了知觉。
至光绪十九年(1893年)夏,谭嗣同再次途经上海,前往北京参加顺天府乡试。秋试罢,他被父亲催促返回湖北武昌,再次途经上海。往返匆匆,好在找到了慕名已久的格致书室,拜会了书室主人傅兰雅,买了好些西人格致学书籍。
至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甲午战败,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签订,天下士人哗然。这也成了谭嗣同弃旧迎新的转折点。他自号“壮飞”,决心从此彻底抛弃令人厌恶的科举八股之学,去追求一种全新的学问和生活。
他和老师欧阳中鹄,友人唐才常、刘善涵等满怀悲愤之情,以开新启蒙、唤醒士民为己任,毅然变法,在家乡浏阳兴办算学社。力图有所作为的陈宝箴任湖南巡抚,邀请他回湖南参与新政。但他迫于父命,只得赴京觐见,至吏部办理候补知府分发浙江的手续。
步入自己素来厌恶的官场,谭嗣同心绪沉重。此时,京师与沪上已成为维新运动和传播新思想的中心,他遂发一愿,愿遍见世间硕德多闻之士,并自称为“北游访学”。
谭嗣同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二月离开武昌,二月中下旬抵达上海。匆匆再访傅兰雅后,就前往京师。抵京便住在浏阳会馆,机缘巧合与吴樵、梁启超、夏曾佑等相识,天天谈论新学。陛见后,改任江苏候补知府,至六月十八日离京南下,在沪略作逗留,于六月二十九日抵达江宁(南京)。此后,直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正月携家眷返湘,谭嗣同又四次来往宁沪之间。
长发栈
晚清时期的上海租界,时尚与传统相互交织。既有西方的声光电气与管理制度,又有本土的文化习俗和社会风气,且各具情态。
谭嗣同来上海,或者从武昌或者从南京,几乎都乘坐轮船抵达上海洋泾浜码头。作为上海县城北部黄浦江支流,洋泾浜在未填浜筑路之前是外埠进入英法两租界的重要航道。
谭嗣同下榻的长发栈就在洋泾浜北侧的英租界内(今延安东路与四川中路交叉口的西北角),为一幢二层四坡顶洋楼,面街还有拱形大阳台,牌坊式大门高大气派,上盖靛青色琉璃瓦,门楣上悬着“长发栈”横匾。大门两侧挂有门联,两旁墙上又有“仕宦行台”四个大字的招牌。此客栈装修阔绰,饭食精美,大门口除了马车、脚踏车、东洋车外,还有中国官吏特许使用的绿呢轿子。
长发栈资料图
后来,填洋泾浜筑成爱多亚路,长发栈位于爱多亚路20号。1920年,上海华商证券物品交易所创建,花了20万元将长发客栈买下来,改建成交易所大楼。当时大楼为三层楼房,坐落在爱多亚路(今延安东路)与四川路1号(今延安东路110号)。1934年上海证券物品交易所关闭后,将此房屋出售给英商会德丰驳船公司。驳船公司却于1941年将此楼拆除,在原地建造了会德丰大楼,于1943年竣工。之后此楼被转让给美商德士古石油公司,故又称德士古大楼。上海解放后,此楼改名为四川大楼。
作者从浏阳寻至上海,站在曾经的长发栈旧址前
格致书室
还在武昌时,谭嗣同就听友人提及傅兰雅的名字。
傅于同治二年(1863年)被英国圣公会派到上海。同治七年(1868年)春,江南机器制造局总管徐寿隆重聘请他任翻译馆全职译员,他在此度过了长达28年的译书生涯,一生翻译了129部译著,天文地质、声光电气、植物动物、生理卫生等等,几乎囊括了当时介绍到中国来的西学新知的所有学科。
光绪二年三月十九日(1876年4月13日),经两江总督沈葆桢、直隶总督李鸿章的联名保举,傅兰雅被清政府授予三品衔,成为少有的拥有清政府官衔的洋人。
傅兰雅发现江南制造局的大批译著使用率不高,便积极投入创办格致书院、格致书室和《格致汇编》的工作中。傅兰雅常在《格致汇编》上刊登广告,落款地址则在上海三马路(今汉口路)《申报》馆西隔壁朝北格致书室。光绪十一年(1885年)初,他在原址上创办了新格致书室,销售科技图书外,兼营理化仪器、照相器材、铅字铜模及印书机器等科教文化器材。
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谭嗣同路过上海,于三月二十五日(4月5日)来到格致书室。傅兰雅陪他欣赏了书室展出的化石、计算器、X光片等物,为他兴奋地讲解着。
之后,谭嗣同至南京赴任途经上海,特地再访傅兰雅,但无奈他已赴美,不过谭嗣同获其所译《治心免病法》。谭嗣同读后大喜,而“悟心源”。后来谭嗣同复从杨文会究心佛法,遂以《治心免病法》、佛法与《易》理融会,于是其学益臻恢宏,突破了其原来“专主船山之学”的状态。
时务报馆
光绪二十二年初,上谕查封京师强学会,署理两江总督张之洞随即关闭了上海强学会和《强学报》,而收拾残局的人,他选择了曾经的幕僚汪康年。强学会余款银六百二十余两就成了他与黄遵宪、梁启超、吴德潇吴樵父子及邹凌翰创办《时务报》的启动资金。
漫步在今江西中路以东的南京东路一段,几乎没人会知道此地曾名花园弄,曾是上海第一张近代报纸《北华捷报》的诞生地。
后来成为旧上海的报馆林立之地、以东方“舰队街”闻名遐迩的,则是望平街(今山东中路,南起福州路、北至南京东路)一带,毗邻的福州路(亦称四马路)和广西路也是旧上海报馆的云集之地。
《时务报》终于在七月初一日(8月9日)正式出刊,每月三期,报馆设于四马路,今福州路、福建中路口。梁启超在《时务报》担任主笔。他一人担任所有文字的编辑工作及为每期撰写一篇文章。他激情澎湃地在《时务报》上发表一系列倡导维新变法的文章,如嘹亮的号角吹起了变法的集结号。
这一时期,谭嗣同在南京做候补知府,来往上海四次。
他第一次到上海,是在他到南京不久后的八月初七(9月13日),这次待的时间最长,有十多天。每次一到上海,朋友们就聚在一起了,话题不外乎佛教和格致之学或维新变法,思想火花碰撞。高谈阔论之余,他们也追逐潮流,去上海当时最为有名的“一品香”吃番菜。
之前中国人称外国为“番”,“西餐馆”称之为“番菜馆”,“一品香”便是中国人在上海创办时间最早、知名度极高的西餐馆。清末民初出版的《图画日报》描绘“一品香”的配画文说:“……独一品香最早。该号坐落英界四马路老巡捕房东首第二十二号,坐南朝北,二层洋房。号主徐渭泉、徐渭卿,开设于光绪十四年。”
八月十四日(9月20日),孙宝瑄宴请谭嗣同、梁启超、汪康年、宋恕等人在“一品香”吃饭。第二天为中秋节,谭嗣同回南京前,请大家在“一品香”喝酒、畅谈、吃月饼。过了几天,八月十九日(9月25日),谭嗣同主动邀请朋友拍照,梁启超、孙宝瑄、宋恕、吴嘉瑞与胡庸兴冲冲地响应,独汪康年借口头发都没梳不愿去,谭嗣同扯起他就走。几人来到离报馆不远的四马路光绘楼照相馆(今福州路11号),拍了一张珍贵的合影。
谭梁关系非同一般,“每十日不见,则论事论学之书盈一箧”。在这种思考和交流中,谭嗣同在1896年秋冬至1897年春之间写成了《仁学》。梁启超在《谭嗣同传》中更是说,谭嗣同时时至上海与同志商量学术,讨论天下事。显然,《仁学》是谭嗣同与上海同仁“商量学术,讨论天下事”的产物。梁启超是谭嗣同思想的同情者、理解者,梁自己也承认“其思想为吾人所不能达,其言论为吾人所不敢言”。
到第二年二月二十六日(1897年3月28日),谭继洵启程航海北上觐见,谭嗣同送父至上海。在沪期间,谭嗣同与梁启超商讨自己在撰写《仁学》过程中的一些问题和看法。梁在《三十自述》及《谭嗣同传》中记述:时谭复生宦隐金陵,间月至上海,相过从,连舆接席。复生著《仁学》,每成一篇,辄相商榷,相与治佛学,复生所以砥砺之者良厚。
在四月初一日(5月2日)谭嗣同与汪康年、梁启超、康广仁、邹凌瀚、张通典等人发起成立上海不缠足会,会址在上海泥城桥西(今西藏路桥)附近。至四月十五日(5月16日),谭嗣同在南京时期第三次赴沪。特来与陈三立相会,为着解决湖南矿务局与法商华利公司戴玛德的合同纠纷。在奔走之余,谭嗣同还于四月二十一日(5月22日)去替时务学堂验看仪器。
同年九月末(10月),谭嗣同偕张通典由南京抵达上海,此为他南京时期最后一次来上海,这次他见到了向往已久的康有为。
作者彭晓玲的长篇历史小说《谭嗣同》全三卷。山东文艺出版社2023年12月出版。
宋恕寓所
19世纪90年代,各地维新人士云集上海,通过成立学会或办报宣传维新思想。以孙衣言、孙锵鸣兄弟为首,及孙怡让、宋恕组成的孙氏团体尤为突出。光绪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1896年4月6日),谭嗣同与宋恕相识于上海格致书院。
甲午战败后,宋恕寓居上海四川北路三元宫附近,广交康有为、梁启超、郑观应、黄遵宪、容闳等维新派人士,其维新变法之思想比之前更为成熟,已成为上海维新派之核心。而宋恕在读《兴算学议》后,早引谭嗣同为知己,甚至知道他名字的由来:“嗣同夙慕宋陈同甫,故自名嗣同。”他俩纵谈时,互打比喻,如称宋恕是迫切寻求知己的“断云孤雁”,称谭嗣同为勇敢无畏的“怒马惊涛”。
北京法源寺。谭嗣同就义后停灵于此。沈轶伦 摄
北京浏阳会馆、谭嗣同故居。沈轶伦 摄
光绪二十四年,约六月二十五日(8月12日),谭嗣同应召入京参与新政,由南京出发抵达上海,将由此乘船至京城。第二天,他特向宋恕等辞行,转天,宋恕为谭嗣同送行,再三告以时局之难,劝谭不如早归。及变法失败,六君子死难,宋恕悲痛万分,大病一场,章太炎、孙宝瑄几次登门拜访。至11月上旬,宋恕病情稍有好转,在病榻上吟就《哭六烈士》七律四章,首哭谭嗣同:
悲哉秋气怨扬尘,命绝荆南第一人。空见文章嗣同甫,长留名字配灵均。英魂岂忍忘天下,壮士终期得海滨。遗恨沅湘流不尽,何年兰芷荐芳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