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没想到,入夜窗外万籁俱寂,反而叫人睡不着。
这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倪文尖从曹杨、长风地区搬到武定路商品房的第一夜的最直观感受。过去,他长时间住在那一带,入夜的路上,大渡河路总有卡车开过,轰隆隆的车轮碾过的声响钻入民居的窗户,扰人清梦。但搬入新宅,窗外安静,倪文尖反而辗转反侧——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那是2009年,延平路、武定路和边上窄窄的万春街都是安安静静的。在一片安静的夜里,倪文尖没想到自己会想念曹杨、长风的吵闹。但又怎么能不想?那是他熟悉上海的原点。
1985年,倪文尖高中毕业,从江苏南通中学保送到位于上海普陀区的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以丽娃河边的大学校园为圆心,他开始探索这座城市的奥秘。而距离华东师范大学不远的曹杨新村,就是倪文尖最早熟悉起来的上海居民区之一。
1997年,博士研究生毕业留校一年的青年教师倪文尖赶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在曹杨四村得到了一处安家之所。他正式成了上海的一员,也成了这个颇有年头和故事的地标新村中的一员。
如果把时间往前推,1951年的上海,也就是曹杨新村兴建的同年,正是华东师范大学成立的日子:1951年10月16日,以大夏大学(创立于1924年)、光华大学(创立于1925年)为基础,同时调进复旦大学、同济大学、浙江大学和圣约翰大学等高校的部分系科而成的华东师范大学在大夏大学原址诞生。
平行时空里,也许一切都有缘分。
1950年代,工人模范们胸戴红花,“经历比政审还严格的考察”后,被簇拥着走进新家
2
上海人有谁不知道曹杨新村呢?这是新中国第一个工人新村,位于华东师范大学普陀校区北面,是“从租界霓虹灯下‘马桶排队、煤炉接班、不见太阳’的里弄群中剥离出来的、以模范工人为代表的居民有尊严的生活世界”。
新村始建于1951年,次年竣工。1952年6月25日,114位劳动模范和先进生产者代表在各厂工人的敲锣打鼓欢送中,乘着十几辆卡车迁入曹杨一村。对于许多原先栖身于河边桥下、棚户区的工人兄弟姐妹来说,那不仅是生活改善的时刻,也是备受赞赏的高光时刻。当时,工人模范们胸戴红花,“经历比政审还严格的考察”后,被簇拥着走进新家。
曹杨一村一共有50多栋苏联式的农庄建筑。地方志显示,这种房子冬暖夏凉,通风、采光都很好。每栋小楼原来是两层,后来又加了一层,每层三个房间,一楼一大两小,二楼、三楼两大一小,大间22.6平方米,小间13.8平方米,一户人家住一间,每层楼厨卫合用。
时光荏苒,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继曹杨一村后,此地又拔地而起二、三、四村。渐渐地,原先显得略为荒凉的社区充满了人气。
当这些屋子开始住满人,当周边的配套设施越来越完善的时候,倪文尖还没来上海呢。他正在南通度过自己的青年时代。
他和父母生活在南通市唐家闸镇,他的外婆是这里的通棉一厂的退休工人,他读的小学人称“二工小”,也就是第二子弟小学。通棉一厂前身即南通大生纱厂,是中国近代实业家、政治家、教育家、书法家、金融家、慈善家张謇在1895年(光绪二十一年)于“设厂自救”的浪潮中筹办的。
虽然纱厂位于南通,但张謇实业救国的每一步都与上海的传奇息息相关——1925年,来自上海的金城、上海、中国、交通四家银行一度参与过大生的经营,两地在棉纺业上休戚相关、守望互助,这是大的历史叙述。
于一个小小的南通少年来说,他或许没有想到:小时候,他和南通纺织系统的子弟们一起长大;长大后,他会到上海,入住曹杨新村,和昔日上海棉纺织业的元老、翘楚、老劳模、老职工住在同一片屋檐下。
俯瞰曹杨新村
3
不过,在1997年,当倪文尖住进曹杨四村时,昔日新村里邻里互动热闹的场面已经渐渐淡去。
在倪文尖的记忆里,他住在新村房子顶楼最西面一套。一梯四户人家,都是独门独户生活,邻居们彼此见面,只是点头之交。那种孩子们混在一起玩耍、大人互赠馄饨和家乡特产的场面,已经鲜见。在公共空间,他会留意到那些老住户,他们总喜欢聚集在一起,在公园锻炼或者聊天。他还听说,同一幢楼的楼组长正是过去一个厂里的老劳模。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朱晓明曾留意到,当年百废待兴的上海,在设计曹杨新村时,未采用苏联轴线对称、空间围合、纪念性强的大街坊布局,而是运用美国20世纪20年代提出的“邻里单元”理念:至少10%的社区土地为公共开放空间或公园;最多每隔3栋楼,必有一处敞阔的公共空间。举例说,曹杨一村以小学为核心,以600米的服务半径布置街坊,7—8分钟步行范围内即可享受各种公共配套设施。
老曹杨人为此自豪:“1个新村内,2个公园,2座医院,文化宫、青少年活动中心、影剧院、幼儿园、小学、中学等一应俱全,拥有如此完备配套设施的社区,如今恐怕也寥寥……都说上海要实现出门500米有公园、步行5分钟有公交,这些,曹杨新村早就实现了。”
对倪文尖来说,改变他生活的契机,是1997年儿子的出生。有了孩子,生活节奏也有了变化。倪文尖的母亲从南通过来照料孙辈,她总带着孩子在社区里晒晒太阳,兜兜转转。于是,相比倪文尖这个事实上的户主,反而是暂居在曹杨的母亲与邻居走得更近,更熟悉邻里的身世和故事,也多少了解了昔日工人们火热的生活节奏,以及劳模的传奇往事。
对白天上课、晚上带娃的倪文尖来说,他对他在上海的第一个落脚点的定位,也渐渐形成了另一套坐标系。它是围绕可以带孩子玩的长风公园、可以带孩子去打预防针的曹杨医院、可以带孩子消磨时间的电影院以及可以陪孩子玩一下午的麦当劳展开的。
倪文尖与钱谷融老师(左)在长风公园(倪文尖提供)
4
长风公园的西门位于大渡河路,东门则与华东师范大学相望,北面则是金沙江路。这两条路的名字,都与长征中的重要历史相呼应。
20世纪50年代末,为了加紧建造长风公园,“周边的机关、学校的干部、学生,工厂、商店的职工约27万人,每天以两三百人挑灯夜战的热情自愿参加建园义务劳动”。那是一段灯光彻夜大亮,人们热情高涨,手扛肩挑,渴望改变些什么、献身于什么的岁月。
也正是在曹杨新村、华东师大、长风公园陆续出现的那些日子里,上海在市区西北部修建的一批道路,多以川、滇、藏一带的城市、山岭、江河的名字命名,除了金沙江路和大渡河路外,还有丹巴路、中江路、冕宁路、同普路、普雄路、白玉路、云岭东路(西路)、怒江路等。
2000年,倪文尖搬了一次家。这次的住宅位于怒江路,紧挨着长风公园三号门,穿过公园,即可抵达华东师范大学校园。
倪文尖师从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文艺理论家钱谷融。钱先生就住在华东师大边上的华师大二村。他总说:“做学问,第一求真,真的是自己。你是有自己想法的,表达出了真,自然就能深。真的深了,就会新。”
2012年,钱先生93岁高龄时,在“光荣与力量——感动上海年度十大人物颁奖典礼”上为当年的获奖者、上海市邮政公司曹杨新村投递支局一名普通投递员叶其懂颁奖。
小叶在送信送报的平凡岗位上复活了2000多封“死信”、数百个疑难包裹。他服务片区内的不少居民都是教师,很多都订阅书籍报刊。久而久之,小叶与他们成了朋友,钱老便是其中之一。
周末,小叶会特意去钱老家拜访。两人有时下象棋,有时喝喝茶。钱老鼓励小叶多看看哲学、历史书,也告诉他“谦虚做人、踏实做事”的道理。
钱先生与小叶的故事,倪文尖是在钱先生去世后才听说的。但他毫不意外——这就是前辈大师们的风骨和柔软。
这个富有人文意蕴的小故事,和曾经火红嘹亮的奋斗岁月,都是萦绕在这个街区的一种传奇。读它,是读上海的一个角度,也是读文学的一种方式。
2023年在华师大校园内丽娃河畔。倪文尖老师从教30年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