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tGPT不仅是技术现象,也是一种文化现象。有人已经开始了ChatGPT的游戏式的文学尝试,有人则直言,ChatGPT缩小了人们在写作能力上的差距。在文艺评论家南帆看来,什么是真正一流的文学写作,这不是人工智能要面对的问题。如何定义一流文学,才是人类需要面对的真正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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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周末:前不久您到上海,回母校华东师范大学和学生们分享了题为《文学、“算法”与虚拟空间》的讲座。台下这些学生,按年纪都是“00后”,是真正意义上的“数字原住民”,面对ChatGPT带来的冲击,他们与您如何互动?
南帆:他们没有提出特别多的问题,就我个人而言,我相信人工智能会迅速发展,这个趋势毋庸置疑。
我和年轻人说:“阿尔法狗”带来的震惊记忆犹新,“元宇宙”的冲击波接踵而至。现在,ChatGPT——一个人工智能语言模型又来敲门了。ChatGPT背后拥有极为庞大的语料数据库,这个数据库包含人类几乎所有的知识、文本以及语言产品。这要求我们评估文学以及更大范围内人文学科的思想能力适应这种变化节奏。
如今,人们可以与ChatGPT聊天,它可以和我们聊天南海北的知识与八卦,甚至能帮助我们起草文章、致辞、写诗和续编小说结尾。我那天在讲座时引用了一首据说是ChatGPT为杭州写的诗:“杭州夜泊船,烟花繁星间/阑干桥头立,望南山楼台/江城三月雨,柳絮舞翠微/故园空自怜,离愁更深时/水村山郭远,烟树楼台高/秋风吹不尽,归鸿声断处/今宵月明中,故人未归处。”相对于现代人普遍的古典诗词水准,应该说写得还可以。
我有一个同事让ChatGPT起草一份学术会议开幕式的致辞。拿到第一稿之后,他觉得稿子太短,ChatGPT立即添上数百字;他要求增加一些理论深度,ChatGPT迅速补上一堆相关的概念术语。当然,ChatGPT的能力并非局限于狭隘的语言表述,而是可以从事许多延展出来的工作。譬如,一位朋友用某一年的高考试卷测试ChatGPT,据说答卷的成绩达到“二本”分数线。
解放周末:现在已经有一些学生用ChatGPT来写作业了。
南帆:现在一些教师担心学生利用ChatGPT做作业或者写论文。不过,我看到齐泽克一个有趣的观点,心中大为释然——他说,学生用ChatGPT写论文,我就用ChatGPT打成绩——咱们谁怕谁呀。我想,这开启了我们面对人工智能的一个新视角:启动ChatGPT对付ChatGPT。
我曾经在网络上读到一篇关于ChatGPT的简介。除了功能、构造与工作方式的说明,简介上还保证ChatGPT安全可靠,性情温顺,绝不会不守纪律,泄露商业机密或者个人隐私,如此等等。然而,简介的最后一条让人觉得有些“恐怖”——简介的撰稿者可能就是ChatGPT本身。这种背景之下,ChatGPT与文学的关系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题目。
解放周末:您是否觉得写作被替代是迟早的事?
南帆:我觉得真正的问题不在于它能做什么,在于我们是否知道自己要什么。人工智能肯定能从事文学写作,而且目前已经能胜任对人物、景物、场景等的描写,但能否从事一流的文学写作,这是我存疑的地方。
文学与一流的、好的文学之间存在着门槛。从文学的外行到开始发表作品,这意味着跨过一道门槛;从开始发表作品到写出一流的文学,这意味着又跨过一道门槛。比方说,一个人经过500个小时的训练可以相当成熟地掌握乒乓球技术;然而,即使付出10倍的努力——5000个小时的训练,并不能保证跻身于一流乒乓球运动员之列。这个道理各行各业都相通。这个第二道门槛很难被跨越。
至于什么是真正一流的文学写作,这不是人工智能要面对的问题。如何定义一流文学,才是人类需要面对的真正的问题。
电影《人工智能》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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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周末:可是人类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的不知道,不是吗?
南帆:对,问题就在于有时候人类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因为我们的需要随时在变化。
那天我和学生分享两个问题。人工智能有非常强大的记忆功能,但是它不会回忆。人类会回忆:母亲给你煮的一碗饭,父亲第一次送你去机场的时候,你第一次心动、第一次恋爱的时候,如此等等。人工智能没有这些。在算法上,我们人类也许已经无法企及人工智能了,但是人工智能本身没有回忆的机制。它只能模仿人类的回忆。这种模仿遇到的难题是,无法完全复制个人经验,因为没有这种经历。这就意味着,人工智能永远没有办法完全替代你,因为它不知道另一个人独一无二的个人经验,而这一点在文学中非常重要。个人的经验未必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但是到目前为止,一流的文学往往包含个人在历史中的独特回忆,激发共同体的共鸣。
解放周末:回忆也是一种再创作和再阐述。
南帆:对。除了回忆,人类永远还有新的体验和新的叙说,就像我现在喝一口咖啡,我立刻就有新的体验和感受,但算法只能把无数关于咖啡的种植和冲泡知识以及前人对喝咖啡的描述展示给我,人工智能只能用海量的旧有的东西进行排列组合,即使是“富于创造性”的排列组合。严格地说,它只有过去式,而没有下一秒,这下一秒就是人类在领衔它。哪怕下一秒的经验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旧有知识的影响乃至制约,但是,仍然存在新的内容。否则,历史就像一潭死水不再进展。
解放周末:像阿基米德永远追不上龟。
南帆:不管如何评价我们的下一秒,人工智能不能事先完全预知。甚至我们自己也不能完全预知。如果我们能明确说明自己需要什么,想要达成什么目标,人工智能就可以战胜你,但人有时就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然而这份不知道,也包含在文学的价值之内。
电影《机器管家》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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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周末:随着科技进步,机器人、仿生人会越来越“像人”,越来越真假难辨。在文学作品尤其是科幻作品中,已经大量涉及这一主题,类似于人类爱上机器人,或者机器人能自主思考并反噬人类等。这个话题其实关乎如何界定人。您觉得区分人和机器人的关键在哪里?
南帆:我看过一部科幻小说,大意是未来世界已经拥有高科技检测手段,任何对前人作品的剽窃抄袭都会在一分钟内被查出。作家要绕开无数现存作品写出好作品更为艰难。一位男性作家接受一位女性科学家的改造,大大提升了智商和情商,写出了无与伦比的新作品,两人还产生了爱情。但根据法律规定,身体所接受的改造比率一旦超过49%将会丧失人类的资格。这个作家获得巨大成功的同时,发现自己改造比率远远超标,他丧失了作为人的资格,同时,作为非人工智能作家的声誉也一败涂地。
49%的总体规定很简单。但是,历史进程之中,这件事复杂得多。人类目前已经可以接受机械假肢,完全失明的人可以通过把摄影机拍摄的影像直接传送到脑内,重见光明。未来医疗技术会越来越发达,人可以用机器零部件替换自己衰老折损的部分,今天换一个关节,明天换一个内脏,那么到哪个临界点上,这个人他就已经不是人,而是一个机器人了呢?这让人想到古希腊忒修斯之船的典故。今天换一块船板,明天又换一块船板,长年累月,可能整条船的每一块船板都在不同的时间换过,它是否还是原先那一条船?
解放周末:我们最不能被人工智能取代的是什么?
南帆:我觉得是源于人类身体生物组织产生的一切。
解放周末:神经元带来的疼痛与快乐?
南帆:包括这个,包括情绪。人类的许多制度和文化与身体的生物组织分不开。比如说,吃饭。多少制度和文化规范是围绕着食物展开的?但是,赛博格(又称机械化人、改造人,即是机械化有机体,是以无机物所构成的机器,作为有机体身体的一部分,但思考动作均由有机体控制)身体不需要吃饭。人类对于生存所需的各种资源高度重视,但是,赛博格也没有繁衍后代和占有土地、水源的需求。如果不再拥有人类现有的各种身体生物组织,赛博格或者机器人会形成另一种发展空间,与我们想象的人类未来大不相同。现有的各种技术发展路径想象之中,仍然将人类身体生物组织作为默认的前提。这种想象投射到大量科幻文学之中。大量科幻电影和文学对于未来的发展都不是很乐观。这种悲观想象的源头是什么?我觉得是因为我们用想象人的方式在想象人工智能,人类现今的激烈争夺仍然充斥未来的想象。
解放周末:我记得在一部电影中有这样一个情节:世界被一种丧尸病毒侵袭,男主人公突出重围来到病毒研究基地,注射并自动感染了斑疹伤寒,丧尸看到他就不咬他了,他也找到了拯救人类的方法。所以,最后是一个人类的缺陷(而不是优点)拯救了人类。
南帆:人类身体的生物组织形成激烈争夺的原因,也可能成为自我拯救的关键。不管怎么说,这是人类绕不开的前提,至少在目前。
电影《人工智能》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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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周末:媒体报道过一则新闻,是一个年轻人将已故祖母的音容笑貌用AI还原在屏幕上,这个年轻人不仅可以“睹物思人”,还能与之对话,这个AI祖母则会用老家方言回复他,叮嘱他“保重身体”,叫他爸“少喝点酒”。这很像文学承担的一个功能,即与另一个虚拟世界的人对话。过去你思念一个人,你可以念他留下的日记书信,或者自己写点文章追忆逝者,现在一切都变得可视化和人工智能化了。
南帆:过去的人类对亡灵的世界充满想象,但现代社会已经将之祛魅。我和“00后”也会聊到这个话题,就是之前很时髦的概念“元宇宙”。在“元宇宙”里,你可以成为大侠御风而行,可以做任何事情,这与阅读文学非常不一样,因为看文学作品时你是在看别人的故事,但进入元宇宙,你是主角本身,你主导故事的走向。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在这个过程中,你战胜一个人,或者爱上一个人,你知道他们不是人,不是一个角色,而是一行代码、一束信息,你会怎么想?还会开心吗?
解放周末:我会很开心。
南帆:这是我们的代沟。但分歧本身让我觉得很有意思。过去我们是经验社会,成年人永远可以指导年轻人,但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不过在我个人,我还是需要和实体的人发生联系。我需要想象,我的想象可以上天入地,但我需要我的想象和现实世界有联系。
解放周末:在现实世界做任何事都要受到社会规范约束,但是在虚拟世界战胜任何人和喜欢任何人,是不受约束的。您觉得传统的文学理论,在那样一个世界里还适用吗?
南帆:我们这代人的生活还是一元的,假设你在现实世界遇到挫折迷茫,你需要在现实世界加倍努力寻找解脱之道,去趋于一个理想生活,但现在的人可以躲进那个虚拟世界里去。我觉得这两种观点目前发生了交锋。
解放周末:现在不少名牌大学中文系和写作专业的学生毕业后会选择去游戏公司担任“故事架构师”,您觉得未来在虚拟世界能产生一流的文学作品吗?
南帆:这又回到刚才的问题,什么是一流文学?传统意义上的一流文学许多已经成为经典作品。经典作品成为经典的理由各不相同。我曾说过,成为经典,包含了不同的天时、地利、人和。远古时期无法诞生现今的长篇小说经典。这不仅因为当时语言简朴、传播媒介原始,同时还因为单纯的社会关系无法提供曲折的情节作为长篇小说的躯干。“天时”的意义上,长篇小说的经典只能是近代或者现代社会的产物。“地利”的意义不难理解:一部作品通常首先在某种地域文化背景之中获得肯定,进而赢得经典的荣誉并且踏上世界文学舞台。
但是,总体而言,我觉得文学离不开“人”的经验体会、“人”的历史感受、“人”的不可代替的至亲至爱至痛至恨之情,如此等等。这恰恰是ChatGPT所匮乏的。ChatGPT的“算法”能否复制出“人和”——包括形形色色的“个人”——拥有的所有经验?如果不在乎“人”的经验体会,那么,一流文学的荣誉将被赋予虚拟世界。
电影《机器管家》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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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周末:当代社会是一个文化裂变的时代,对于每一个家庭来说,更是如此。我看到您把和女儿“交锋”的内容,关于卡通漫画、机器与人、动植物、校园生活等都记录下来出版了,您说这是“前浪”和“后浪”的对话,“不是抹除代沟,而是在代沟两边各建一段桥,让家长和孩子能互相走向对方”。
南帆:我们之间不仅存在三十多年的年龄差距,而且包含巨大的文化距离。她毕业于电影学院的电脑动画专业。有时候在家里,我在看手机,她也在看手机,我们看的是完全不同的内容,我们的用法也是完全不同的。这种感觉很奇特。
一百多年来,代和代之间的差距急速拉大,这大约是近代尤其是现代以来的现象。孩子关注的问题与我很不一样,我关心的问题与我的父母也很不一样。我父亲与我祖父之间也很不相同。我的祖父是一个企业家,我的父亲到上海念书,正好是在大夏大学,也就是华东师范大学的前身。我到华东师范大学念研究生时,始终不知道家族长辈中还有这段渊源。我的念书也好,下乡也好,父母都不太管的。高中快毕业的时候,父亲找我谈话一次,让我安心去当农民。如此而已。一代人与另一代人之间通约的经验越来越少,对于对方的经历和所思所想的了解也越来越少。这不等于一代又一代愈来愈贫乏。恰恰相反,每一代人都拥有更好的、更为强大的学习条件,从而形成自己那一代的文化。
解放周末:您从几岁开始有了解家族记忆的欲望?
南帆:应该是从我40岁开始。我偶然看见父亲在大夏大学时拍的照片,取的景正是如今华东师大内的丽娃河。那时我才发现父亲的轨迹与我的轨迹之间存在有趣的交集。“许多儿子没有认真地看过父亲,父亲仅仅是一个文化符号。”当然,尽管对祖辈和父辈不太了解,但是,基因上的联系不可改变。换句话说,人工智能、机器人没有这些问题的困扰,它是无父无母无子无女的。所以,人工智能只能模仿而没有真正的家族体验,甚至也没有代与代急速拉大的感觉。
解放周末:像孙悟空?
南帆:也有点像哪吒。孩子可以和父母形成文化关系上的决裂,但基因是不能决裂的。但是,哪吒剔骨还肉,最后用的是植物再造的身体,他与原生家庭做到了基因决裂。
解放周末:彻底赛博格。
电影《机器管家》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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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周末:最近上海举办的一场文学孵化与ChatGPT研讨会上,当时一些学者表示,以往讨论中创作者容易陷于“大脑无可比拟”“情感无法取代”等观点,但抛开这种武断式自信,人类应生发“另一种意义上的自信”,那就是积极调整心态,相信自己通过学习能够同步更新迭代知识体系,包括学会“人机互动”的创作方式,将人工智能当作一个聪明的工具“为我所用”,开拓创新。
南帆:很好的想法,我很赞同。但是,正如设定“何为一流的好文学”一样,也要考虑清楚何为“创新”以及“创新”的意义。文学不是为创新而创新。许多时候,创新恰恰是由于我们进入了另一个历史时期,文学必须做出新的回应,包括再现另一种历史,产生新的感情方式、新的审美方式,采用不同的表述语言——譬如从语词的叙述到镜头语言,如此等等。可以进一步追问的是,另一个历史时期是哪里来的?本身就是我们创造出来的。我们置身其中,如何进一步创造历史?文学的回应就是进一步创造历史的努力。二者之间形成如此复杂的相辅相成关系。必须把文学的“创新”放在这种复杂关系之中考虑,“创新”才会形成一定的聚焦点,也要把作为工具的人工智能放在这种复杂关系之中考虑,这样才能认清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彼此位置,共同组织在一幅有机的历史图景之中。
解放周末:下一代人需要怎样的文学?
南帆:只能让下一代自己去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