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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鲁班七号”:最多时13套房子,几乎卖光,大起大落后心却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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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王潇 2017-08-20 06:19
摘要:“其实我初心没那么纯粹。”但大起大落之后,他“浮”了半辈子的心,终于踏实了。

听到“玩具”两字时,王震华变卦了。

 

他近期参加了一档关于匠人的节目拍摄,制作方请每位匠人制作一款作品以在线销售。反复设计打磨后,王震华拿出了一款改良版微型鲁班锁,小巧精致。

 

后来,他却要求把锁从网站撤下,“不卖了”。

 

不解释,任谁说也不听。最后,他成了唯一没有作品销售的匠人。

 

再后来人们才意识到,导火索就是作品介绍里的两个字——“玩具”。王震华认为,这贬低了他作品的价值。

 

以工匠精神闻名的王震华,其实已经出名2年了。2年前,这位网友口中的“鲁班七号”,花了5年时间,使用中国最传统的榫卯结构,不用一根钉子,做出了81倍微缩版的天坛祈年殿,一举成名,被称为“展现了真正的中国匠心”。

 

他说自己做这件事的初心其实没有那么纯粹,但“浮”了半辈子,后半辈子终于“沉”下来了。

 

不过,59岁的老王在出名2年后,尴尬境地也逐渐凸显。当手艺无法变现之时,当经济窘迫之时,是选手艺,还是选生活?当自己的发展追求与商业的浮躁气息格格不入时,又该如何选择?

 

这不是王震华一个人要面对的。

 

“怪老头”的意志

 

听说我要去看老王的工作室,老王爱人叮嘱我,要穿长裤,毒虫多,她被叮的包半年都没消;但长裤又热,那里没空调,要防中暑。

 

从王震华居住的闵行区华漕镇,到他在青浦白鹤镇租用的工作室,骑行距离16.6公里。

 

王震华骑他的小电驴,我开高速,分头前去。

 

从市区一路顺着京沪高速开,下高速,转入一条土路。路边就是成片稻田,稻田的另一边,是土褐色外立面的高档住宅区和欧式风格的独栋别墅。

 

微妙的冲突感,与王震华在这个村庄一样。村里人说老王是“怪老头”。

 

老王租住在村西头。两层小楼带一小院,院中间有口水井,他把工作室安置在里屋,工作时就把大铁门一锁。他很少与人多话,偶有人探头探脑,就毫不客气地用手一指:出去。长此以往,村里人都知道这位城里人不好惹。但他偶尔又给村民做点好事,比如磨刀。基于多年磨刀的经验,他磨刀技术一绝。一年两次“磨刀日”,大妈粉丝们不少。

 

当天37摄氏度,工作室里闷热异常。老王一脸歉意,打了一桶井水,把矿泉水放井水里冰镇。

 

他解释不装空调的理由,不是条件不允许,而是主动作出的选择——“人一旦呆在舒适的环境里,就会产生惰性。没有意志力,能每天往这跑吗?”

 

无论是接近40摄氏度的炎夏,还是零摄氏度左右的寒冬,他每天吃完早饭就出门,到晚上21时、22时再回家,每天工作约10个小时。5年间,每年只休息4天。

 

王震华烟瘾大,一天4包。我们坐在他的小院,他一根接一根,“不抽不行,心里闷啊”。

 

他说起当年“入行”的直接原因,是因为2010年的一个展会。会上展出一座祈年殿建筑模型,令他感兴趣,但去摸结构时,却发现模型是死的,不少结构是靠胶水固定的。

 

老王在16岁学过木工。他介绍,“榫卯”结构是中国家具造型的主要结构方式。一榫一卯,利用木质的张力,严密扣合,形成“关节”作用。“所以说中式结构是抗震的。”他抱起一件作品使劲晃动,“你看这差不多是模拟12级地震,最多是屋瓦落下,但结构完全没有问题,这是老祖宗留下的智慧。”

 

他认为使用胶水是当代微缩模型界落寞的地方,“用胶水的作品称不上传世之作,甚至连高档工艺品都算不上”。

 

他于是打算做这件“别人做不出来”的东西。“我这个人性格就是这样,只有2、3成把握,我就上了,我就攻了!”

 

“不纯粹”的初心

 

但“入行”的背景,老王很少为外人道。“其实我初心没那么纯粹。人没被逼到一定地步,能拿得出这样的决心吗?”

 

王震华的人生,大起大落。

 

6岁以前,他跟养父母在一起。家里没人喜欢他。他到养鸭场偷鸭子,潜到池塘里,从水下抓住鸭的两只脚往水里一揪,什么声音都没有。

 

初二,几乎没有哪门科目及格过。某一天他突然想学,苦学了好几天,居然考试考了80分,却被老师说是作弊。他气,要求现场出题给他,最终10题答对了8题。

 

初中后,技校读机械加工2年,1974年毕业。当年邻居是位木匠。手艺人高傲,他从小就留下印象。于是去拜了一位木匠为师,3个月推刨,手上都是血泡。结果他恐高,爬到梯子上,腿抖眼发黑。

 

又进工厂。那时发现不读书不行。有套著名的自学丛书,他急切想学,但业余时间不够,请假又难。有一天中午,他叮嘱关系好的工友,扶住自己,然后对着大拇指,一橡皮榔头下去……休息了半年。

 

“我可坏了。”他抽着烟,嘿嘿笑。

 

但实际上他人缘挺好。最穷的时候,他连爱人一千元的住院账单都付不出,熟识的医生几乎全部揽下。原因是医生多年前从外地来上海打拼,租过他的房,他作为房东待人很好。

 

必须请客的场合,他硬着头皮去饭店。席间借说上厕所,打电话叫铁兄弟来付款,兄弟一如既往支持。

 

老同学执意要给他捐款,建了一个微信群,但他只肯接受当年团支书的捐赠。“我只收他一个人的,好记。每一次捐,我都发给班主任看,请他见证。”

 

“我对人诚心诚意。”他说,“好比我对媒体,不讲一句假话。”

 

王震华有时候也“狂”。

 

他在工厂时技术高,拿工程师里最高等级工资,79元。全工厂的人考勤,唯独他不考勤。门卫给厂长打报告,厂长说,他前一天干到凌晨2时,若按考勤,加班工资还比扣他的要多。于是就他特立独行。他还去江浙一带当“星期六工程师”,收入颇丰。

 

“但是人狂了以后,教训很快就来。”他说,有次为了提高产品效率,擅自改了图纸,可用户不习惯,要求恢复。老厂长背着他,请了3位工人,在全国走了两年,才几乎把所有问题解决。

 

“这是多大的成本。”王震华后来得知,愧疚至今,“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教训。”

 

之后的道路也是起起落落。

 

上世纪90年代,他自己开厂,欠下130多万元的债。为还债,去珠三角打拼,在多个工厂之间连轴转,最忙时每天只睡2、3个小时,胃疼到在地上打滚,终于把债还清。

 

因胃出现癌前病变,他回到上海治疗,又投入房地产。10年好日子之后,因政策出台、亲属间矛盾,他手中持有的房子大多卖掉,连自住的房子也遭了殃……

 

“所以说,我浮了半辈子啊。”老王摇摇头。

 

所有压力,他全部积在心里,决心把未来赌在全榫卯结构微雕技术上。他说:“我只想用成果说话,不成功不出山。”

 

“老祖宗”的智慧

 

桌上一本梁思成的《清式营造则例》,有些旧了。王震华对着它死磕了几年。序言里有一段话,他划了线。

 

那是林徽因写的对中国建筑美的理解——“其轮廓的和谐,权衡的俊秀伟丽,大部分是有机,有用的,结构所直接产生的结果。并非因其有色彩,或因其形式特殊,我们才推崇中国建筑,而是因产生这特殊样式的内部是智慧的组织,诚实的努力。中国木造构架中凡是梁,栋,檩,椽,及其承托、关联的结构部分,全都袒露无遗;或稍经修饰,或略加点缀,大小错杂,功用昭然。”

 

王震华在“智慧的组织”和“诚实的努力”下面着重划了双线。

 

“土的不一定是坏事情。我土办法,土设备,高精度。这就是我的智慧。”

 

王震华表演他最得意的“咔嗒”一声。两个木质小零件,一榫、一卯,稍用力一按,两者扣上,严丝合缝。这个声音在他听来,是凝结了榫卯的精髓。“微缩营造要‘大变小、小变精、精而透’,当无数榫卯组合在一起,就会出现极为复杂却又十分微妙的平衡。”

 

“原理很简单,体会却需要一生。”他为了把一扇门用全榫卯结构实现,花了足足4年。

 

每当在一个难处理的结构上实现了“咔嗒”一声,他都激动得彻夜不眠。甚至有一次不惜叫一位老友从普陀区骑电动车到青浦区来看他展示。

 

王震华有时觉得,与其说是他在打磨木料,不如说是工作在打磨他。

 

他给自己定下规矩:不能有超出0.02mm的误差。这就要求所有零件都得是一套刀具打磨出来的,再磨一把刀,不可能一模一样。有一次,他要打磨2000个零件,结果到1800个的时候刀具坏了。报废零件全部烧掉,重新来。

 

磨刀头时,刀头因高速摩擦,会变得滚烫,会将他的手烫出泡,但他也纹丝不动,更不能戴手套,“戴了就没手感了”。

 

但凡有一点杂念,皮就会被削去一块。王震华说:“我‘浮’了半辈子,现在终于踏实了。”

 

但这种“看不见”的突破感,王震华很难取得家人的理解。

 

“常常是我进门,他们进房间;我出门,他们出房间。”他懒得解释,也不想解释。“一刨根问底我就心酸,什么时候能做好啊?你什么时候有钱啊?我回答不了。5年,还是10年?我一分钱收入没有,全家就靠家属每月2000多元退休工资过日子,换哪个家属能同意?”

 

不但不挣钱,还要厚着脸皮要钱。他想买一个150元的修边机,通常要分几次“骗”,跟妻子解释:“遇到一个问题,但现在已经想到一个办法,给我20元钱行不行?”发工资的时候,妻子心最软,能一下给100元。

 

他与早已成年的儿子之间,也是典型中国式父子关系——沉默、紧绷、吝于表达,已经几十年,不知该如何打破。

 

2015年初,他做好了第3版天坛模型,是等比例缩小天坛真实尺寸,却总觉得失了美感。仔细研究才发现,当模型被俯视时,原来仰视天坛时的磅礴气势突然消失了。“传承古建筑不单纯是研究其尺寸,更要体现其精髓和意境,要既求形似更求神似。”

 

再全部推翻重来。

 

他一共做了4个版本的天坛,前2个都被烧掉。几千个精雕细琢的零件,他往灶台里一扔,让房东老阿姨点火,阿姨不肯,他就装无所谓:“阿姨,烧菜吧,我还等着吃饭呢!”

 

阿姨哭了。他抽闷烟。

 

2015年的10月30日晚上20时,第4版终于成了。他从各个角度去看,自己一个人一直看到凌晨零时,抽了5包烟。

 

尴尬的传承

 

王震华的作品摘得“2016世界手工艺产业博览会金奖”。陆续有人传话,说市场估值数千万元。他开始上节目,来找他的更是络绎不绝。

 

懂行的人说,他的作品价值不仅仅在于“全手工”或是多么精致,而是寻回了失传已百余年的全榫卯结构微缩营造技艺。

 

王震华很敏感,他渴望金钱的回报,但又怕别人低估手艺的价值。就比如,他会对“玩具”二字怒火中烧。

 

“骗子太多了!”他反复讲。

 

有一个展方此前说好给他30万元作为作品的展示费,可展示3个多月后,又改口要以极低价买下,他不肯,把作品抱回了家。

 

还有一位商人,带着他走访专家,从专家口中得到“无价”的评价后,转身就开始压价,不惜贬低作品“其实也没什么价值”。

 

他想发展,却不想要过度商业化的发展。他下一步的目标是走“中国版乐高”的路。他正在进行的作品是赵州桥模型,他已经想好了,这一次,要把零件种类变少,更利于标准化。但若要大规模生产,则又需资金投入。

 

这不仅仅是王震华一个人的尴尬境地。

 

讲述唢呐老艺人的电影《百鸟朝凤》,同样抛出了这样的问题。匠人靠手艺吃饭,却又不像生意人只为糊口,而是作品至上,对手艺精益求精。然而,当手艺无法变现该如何?经济窘迫之时,是选手艺,还是选生活?

 

影片给出了一个看似可行的办法,申遗。似乎是挽救了手艺消失的悲剧,但实际并没挽回手艺在人心中的地位,也难以改变匠人面临的尴尬境地。就像片中结尾,主人公游天鸣看着街上靠吹唢呐卖艺求生的老头,陷入沉默。

 

不过无论如何,老王还是有收获的。

 

他记得去年8月,去北京谈事,带上儿子一起,顺路去了趟天坛。儿子此前从没来过北京。

 

进入天坛公园,老王背着手站在儿子身后。儿子看了很久,回过头来,泪水满面。“爸爸,这真的是一模一样!”

 

老王也心潮澎湃,印象中这是儿子第一次没叫“老爸”,而是叫了“爸爸”。这也似乎是第一次真正的父子交流,他好像重新看到了他自己,一位被儿子在心底里认可的父亲。

 

但他依旧什么动情的话也没说,上前搭了儿子的肩,“走,爸爸带你去学测量”。

 


题图说明:王震华在演示一扇门可以拆成8个零件。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文字编辑:林环 图片编辑:徐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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