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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调 | 父亲的银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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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范佳来 2017-09-04 10:22
摘要:静安别墅三代中医的故事。

燃烧的艾草味仍未散去,清晨的阳光照亮了蒙着尘埃的匾额。78岁的陈祖卿来到太太的病床前,握住她微颤的双手,与她道别。


长久独自照顾卧病的太太,使陈祖卿变得消瘦。他穿上灰色西装,戴上红色领带,提着黑色的小皮箱,疲惫地走出了威海路650号。


保安们都认识这位老先生,每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出诊,总是站在路口,脖子直直地拧向汹涌而过的车流。那一天,车流涌过,陈医生却不见了。他们着急地走上前去,只见他跌倒在马路中央,西装染了灰,银针散落一地。


这是他行医的第50年。两个月后,他离开了人世。时间定格在2013年8月16日。

 

 

命运的转折

 


时钟拨转到上个世纪,28岁的陈祖卿从未想过会成为一名中医。


他的父亲陈承明是上海的一名工人,掌握一些祖传医术,曾经给穷苦人治病,却不以医为名。抗战爆发后,他拒绝与日军合作。为了躲避压力,他携全家老小回到了浙江余姚,抗战胜利后又迁回上海。

 

陈承明(中)


陈祖卿考入上海光明中学后,因好苗优栽的政策,被保送到上海第二医科大学学习西医临床。毕业后,他被分配到静安区中心医院,负责华侨门诊,专门接待来自东南亚、欧洲和美国等40多个国家的外国友人和海外华侨。


当时的中医游离于正规教育体制之外,民间医生流离失所,陈承明曾经创办过一家私人诊所,名为“合兴泰”,匾额一直保存在家中,在岁月的流逝中慢慢蒙上了尘埃。在他看来,儿子成为一名西医,是比继承自己更好的选择。


新中国成立后,中医的发展迎来了转机。毛泽东在给卫生部的批文中公开表示:“把中医中药的知识和西医西药的知识结合起来,创造中国统一的新医学、新药学。”


1955年,卫生部召开第一届西医离职学习中医班(简称“西学中”班),号召所有西医回炉重修,学习中医。陈祖卿想起,自己在做实验时,有一只荷兰鼠扭伤了腿,用了许多西药都无效。他无意间尝试了父亲传给他的针灸术,却发现几天后它就跑得就无影无踪。

陈祖卿的公费医疗证


“西学中”研修班使他与父亲的医学遗产再次相逢。考取研修班之后,陈祖卿应邀前往俄罗斯、摩洛哥进行援外医疗,帮助外国学者们弄清了解剖取穴不确切的穴位,纠正了由韩国人编的针灸书籍的谬说:迎香穴在鼻旁五分,错误的取穴却高出一寸;光明穴在腓骨前缘,错误的取穴,却与悬钟穴同在腓骨后缘……


小小银针在非洲大放异彩。在2000年12月19日的《新民晚报》上刊载了陈祖卿在非洲的行医经历,标题是:中国针灸享誉摩洛哥。

 

陈祖卿援外医疗

 

老陈医生和小陈医生

 

1979年的冬天,陈以慧在威海路650号呱呱坠地。11年前,他的哥哥陈以智也出生在这幢红砖铺成的三层小楼里。


这片新式里弄被叫做“静安别墅”,蔡元培、于右任、张爱玲都曾在这里居住。陈以慧母亲的外公,上海市首任副市长盛丕华,也曾在这里秘密接待过共和国的地下党成员。


打着蜡的地板,忙碌的父母,写作业的哥哥,是陈以慧童年最深刻的回忆。他记得自己出生时,父亲还在“西学中”班里上课。为了照顾他,父亲将他一起带到了课堂,教他学中药的汤头歌。49路的公交车上,微风拂过,他坐在父亲膝盖上,摇头晃脑地背诵。


父亲给他定下了严苛的规定,每天背多少穴位,多少经络,完不成,不许睡觉。在中医班的课桌上堆放着厚重的教科书,他好奇地随意翻动,乱涂乱画,结果被父亲训了一顿,从此他再也不敢打扰父亲学习。


陈祖卿常带着陈以慧去医院和诊所,一来二去,病人们总是亲昵地喊陈以慧“小陈医生”,称呼陈祖卿“老陈医生”。一老一少总是前后来到诊室,陈祖卿扎针,陈以慧开药,两人之间几乎没有言语交流,却配合默契。


对儿子严厉的陈祖卿,在病人心中的形象却十分亲切。相熟的病人经常登临威海路650号拜访。“他拎着小皮包,皮鞋在楼梯上发出重重的咚咚声,每次听到这个声音,我就知道陈医生来了。”病人丁汶蕾这样回忆等待的场景。


“第一次见到陈医生,就觉得他很慈祥,很有亲和力。”她说,“其实当时,我也不太相信针灸能够治愈心脏早搏,但是看到陈医生后,我决定试一试。”


在陈祖卿家中,大幅匾额、横幅挂在墙上,厚重的书籍夹杂着老照片,堆放在木质的书橱里。“针灸治疗心脏早搏是我父亲的独创。”陈以慧说道,他指了指屋内的横幅,上面写着:银针治早博,今古第一人。“这些锦旗,书画,都是病人送给他的。”

 


在陈祖卿的一生中,针灸治疗早搏是最有代表性的医学贡献。1990年12月15日的《家庭医生》上发表了名为《陈祖卿针灸治疗早搏效果好》一文,记载着患者经1-2个疗程治疗后有效率超过80%。


“我在陈医生这里针灸5年了,效果很好。”身患房颤的病人朱玲玲回忆,“临终时刻,他躺在床上都站不起来了,却依旧不忘嘱咐我,要坚持打针,吃药......”


病人们来家中治疗的时候,太太周如负责烧艾草、装电麻仪、拔针、止血等一系列善后工作。周如和陈祖卿的相遇是个小小的传奇,她曾是宁波盛氏家族的四小姐,家中长辈反对她嫁给这个家世普通的年轻人,派人故意送陈祖卿一块沉甸甸的金表,试探他是否会因为钱财而动心。


“治病救人,不是为了钱财,做人也是一样。”陈祖卿坚定地拒绝了这份馈赠,赢得了四小姐的芳心,和家族满意的笑容。

 

 

两次别离

 

“1988年初夏的那个晚上,父亲第一次出国。母亲穿着美丽的连衣裙,带着我,拎着大包小包,送父亲去老北站坐火车。回家后,我一直躲在门背后不愿意出来。母亲问我为什么,我不好意思承认:我想念父亲。”陈以慧在日记中写道。


“那是我与父亲的第一次别离。”


在儿子心中,沉默而严厉的陈祖卿是个复杂的存在。两人的冲突在少年时期爆发,陈以慧的大哥陈以智在7岁那年遇到了车祸,父亲为此愧疚不已。在日后,便时常偏爱大儿子多一些,年幼的次子常常感到委屈。“那个时候很想离开家,很想离他远远的,甚至都发过誓,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父亲。”


陈以慧儿时贪玩,常常在外不愿回家,父亲却对他功课抓得极紧,时常用指头敲打他,写不完作业就不能睡觉。


最激烈的矛盾发生在大学毕业,他交往了第一个女朋友,带回家中,父亲却不喜欢。他与父亲冷战了好几天。强势的父亲是他的榜样,也是他的束缚。


“父亲找我长谈,人生就是不断做选择题,你要知道,父母不会害你。说完,他拿起包,推着门外的自行车,就走了。”


报考中医药大学也是陈祖卿给儿子做的选择,从小,陈以慧就常跟着父亲去各种老中医家中串门。父亲师从沪上名医陈苏生教授,陈以慧记得每次前去,陈老家中总是门庭若市,全是前来拜谒的学生。

 


由于从小的耳濡目染,陈以慧对中医充满钻研精神。“国医大师”裘沛然常在上海的曙光医院开设门诊,慕名前来的病人千千万。每逢大师前来坐诊,尚未毕业的陈以慧就站在门口聆听,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时间一长,裘老感到好奇,询问陈以慧缘故后,深受感动,召他进门为自己抄方。


在父亲和老师的庇护下,陈以慧生活得无忧无虑。父亲的倒下,像一根往人中穴猛扎下去的银针,让他刺痛。


“在他人生尽头的时候,我带他去酒店,帮他洗澡,搓背。父亲抱怨,发脾气,颤颤巍巍地甩开我的手。在那一刻,我觉得父亲竟像是个孩子,人生就是一场轮回。”


陈祖卿去世那天,陈以慧去医院看望。父亲看到他就说:“上班不要迟到,快走吧。”


这是父亲对儿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以父之名

 


陈以慧已经39岁了,到了自己做父亲的年龄。现在,他每天的日程都排的很满,一周有三天要到外地出诊,解决各种疑难病患。


在常州,他治疗了一位多次手术未曾痊愈的脑内胶质瘤患者,病人在越战中失聪的双耳,也重新听到了声音;他还治疗了一位因肝硬化而导致胃部大出血的病人,通过针灸太冲、三阴交、足三里等穴位,辅助以中药,大大改善了出血的状况。


病人感激地说:“现在除了酒不喝,其他没什么东西不吃的。”


陈祖卿生前曾经将祖父创立的“合兴泰”,重新命名为“和信堂”,并请书法家描了大字挂在墙上。现在,陈以慧的梦想,就是把“和信堂”开成一家私人诊所。


“父亲常教导我,人活在世上,一定要掌握一门技术,贼偷不去,火烧不掉。而且,要用这种技术,为世界做点贡献。”

 

陈以慧(左)


与上个世纪相比,中医在新时代面临更多质疑。由于缺乏严谨的理论和可量化的效果,无数民间医生处于“有用,有益,却非法”的状态。


就读于南京中医药大学的大三学生小庄说,目前中医院校的课程设置并不合理,用于实践的机会太少,而书本上传授的理论与临床使用,存在很大差距。


面对争议,陈以慧希望能把中医和新媒体、新技术结合起来,通过大数据整合,将病人的情况采集输入电脑。习惯于“望、闻、切、问”的中医,可以利用精确的数据衡量疗效,以此为死去的父亲,和中医正名。


在他心中,父亲传授给他的不仅是医术,更是对传统的信仰。陈以慧继承了父亲的姿态,每次出诊,都要穿上西装、皮鞋,拎一个小皮包。


这是中医人家的情怀。


“此生我可以不留名,但我要以父之名,完成他未完成的事业。”

 

 

文/范佳来

插画/派派

 

文字编辑:吴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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