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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人林登的“寻乡”之旅:在中国,过一种扎根于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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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肖雅文 2023-05-06 09:18
摘要:中国的乡村拥有打破偏见的力量,它能为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提供另一套叙事方式。

林登有着一张不容忽视的外国面孔,他身高超过1.9米,鼻梁高挺,金发碧眼。但同时,他身穿道袍式外套,会咏春拳,孔子语录张口即来。

1984年,林登(布莱恩·林登,Brian Linden)获得中国政府奖学金,孤身一人来到中国,求学、游历、拍电影、当老师、做记者⋯⋯2004年,他辞掉工作,卖掉了在美国的房子,与家人一起定居云南,并在那里办起了文化旅游与国际教育相结合的“喜林苑”。至今,他与中国的缘分已持续了近40年。

当被问到“为什么选择留在中国”时,林登先看向我,又看向他的编辑,笑着说:“因为你,因为你们,因为很多的中国人。”

《寻乡中国:林登的故事》,不仅仅讲述了一段外国人的中国经历,也提供了一个进入中国过去40年发展的入口,一个透视中国文化的切面。


《寻乡中国:林登的故事》

[美] 布莱恩·林登(Brian Linden)著 辛露 译


中信出版·大方



中国,是不容错失的机会

上书房:1984年,当您得知自己拿到了中国政府奖学金时,是怎样的心情?

林登:我当时既惊讶又兴奋,还有点不知所措。我认识中国其实是个偶然,当时,美国人对中国的了解很少。在芝加哥的书店里,你甚至找不到一本关于中国的旅行类书籍。

幸运的是,我曾为一位芝加哥大学的教授洗地毯,彼时他刚从中国回来不久,希望我能在他的世界地图上为他的“中国之行”插上一面小旗子。在谈论中国时,他情绪高涨,神采飞扬,他似乎有某种预感,即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将包含某种巨大的能量,而美国必将参与其中。这段经历在我心中埋下了一颗名为“中国”的种子。


林登在前往中国的火车上

后来,在社区大学的公告栏看到来自中国的留学生招募,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容错失的机会。我出生在美国芝加哥,父母受教育水平都不高,还备受酗酒、失业等问题的困扰。我当时才20岁,一边做着洗地毯的活,一边读着社区夜校。沉重的清洁工具、满是泥浆的鞋子、其他人的冷眼⋯⋯这些就是我的日常,如果我不做出改变,那么,我将过着同我父母一样的生活。

上书房:刚到北京时,您感觉怎么样?

林登:我来到北京后,在中国语言大学学习。当时,中国的外国留学生不多,大家对我很好奇也很友好,刚到校园就有人愿意主动成为我的翻译。

而融入他们只需要一场篮球赛。当时,我刚下火车非常疲惫,但听到他们希望我“扣篮”时,还是义无反顾地冲向篮板,将球扣进篮筐。于是整个球场爆发出欢呼声,一个男生还用英语喊道:“明天你就是我们队的了。”


林登镜头下的北京

上书房:中国的年轻人很喜欢您?

林登:其实不只是年轻人,面对外国文化,中国人始终保持着十分开放的态度。他们很愿意去学习和了解我所在的文化环境,似乎早已做好了拥抱世界的准备。我曾经为首都协和医科大学的医生和学生们上英语课,课余时间,我会给他们播放美国电影,吸引了很多朋友,教室外经常挤满了人。

中国人比较内敛,但如果你成为他们的朋友,就会发现许多有趣的事。在拍摄《外国留学生在中国》这部电影时,我注意到一位朱女士,她常常一个人默默走到一边,进行“有趣”的舞蹈,这引起了我的好奇。后来我才知道,她在练习太极。她很乐于向我介绍这种包含中国哲学的锻炼方式。后来我经常请她吃饺子,来回报向她学习这门独特的功夫。


20世纪80年代的林登

上书房:在中国读书时,您的留学生朋友并不多,反而结交了很多中国朋友?

林登:1987年,我进入南京大学约翰斯·霍普金斯中美文化研究中心就读。与我同届的学员有十几个美国学生,大多数美国学生都在努力完成各门功课的中文阅读材料,还有些人本就是带着研究课题来中国的。

鉴于中国的重要性,中国本身就可以被视为一门学科。许多同学和校友后来也都从事了与中国相关的职业,并且成就斐然。而我认为,一个人不可能仅仅通过研究一门学科就完全了解中国。我对广阔的中国土地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更感兴趣。所以我选择尽可能地在中国游历,结交中国朋友。

上书房:当记者的经历,让您对中国有了更深的认识吗?

林登:成为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记者后,我开始更多地关注中国与世界的联系,也感受到世界对中国的关心逐渐变得强烈。

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当时意大利导演贝托鲁奇拍摄《末代皇帝》时,我们跟随摄制组进入故宫,所有人都感觉很震撼。还有就是,著名魔术师大卫·科波菲尔穿越长城的表演,这些差异化的景观引发了西方人的强烈兴趣。当然,像当时的领导人发表重要讲话、基辛格访华等重要时刻,我们也都在现场。

找回丢失的“身份”

上书房:后来,您回到斯坦福念博士,但这段经历并没有想象中开心?

林登:斯坦福更像一个美国精英俱乐部,尽管我能与更优秀的同学进行交流,但这些特质也伴随着经济负担和社会压力。

在美国,人们往往会通过各种标签来认识你,例如,“共和党人”“基督徒”“亚裔”等。而在中国,这样的事情几乎不会发生,他们会首先把你当作朋友,然后再逐渐丰富对你的认知。中国人常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和“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他们对朋友的态度是更加友善且宽容的。

上书房:这让您开始思考,什么是真正的“身份认同”?

林登:人们对自身的认同应该来源于哪里?它或许是基于一个人的出生地或家庭经济等因素,但也可以是基于一种不断变化的价值观,一种从实践经验中锻造出来的、不受任何固定身份束缚的价值观。

与柏拉图不同,在孔子的理论中,人的自我价值不是孤立存在的,它来自和周围人的相互连接,这也意味着人们需要更多的合作,更多的包容和理解。我并不认为构成中国社会交往基础的儒家思想是压抑或烦琐的,相反,我认为它们务实而自由。可能正是这种儒家理念或者价值观的内化,让我不断重返中国。

上书房:您后来选择定居云南,这里的什么特质吸引了您?

林登:我20世纪90年代到过大理,当时,大理是许多西方游客向往的旅行目的地,当地保留了很多传统文化、生活习俗、建筑风格,当地人的生活与土地联系紧密,显得悠然闲适,而游客们则醉心于一种东方式的“异域风情”中。

2005年,当我们重回云南,中国变得更加热情而开放。在喜洲,我们结交了很多朋友,画家杨龙就是其中之一。在杨龙的推介下,我遇见了让我一见倾心的古宅,它曾是民国时期喜洲富商杨品相的私宅,这里雕梁画栋,充满了浓郁的当地特色。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我们同当地居民一起对这座旧宅进行了长达3年的修复,终于在2008年,喜林苑开张。我在这里生活,与这里的人们成为朋友,人与人之间的协作支撑了我们。


喜林苑的日出

上书房:您去过上百个国家,对中国的乡村,您的感受是如何的?

林登:我前一段时间去了泰国和缅甸,那里也有优越的自然风光和独特的传统文化,但我依然更喜欢中国的乡村,这里有一种自然生长的平和安宁。

西方人对中国、对亚洲依旧所知甚少,常有种种先入为主的偏见。我认为中国的乡村拥有打破这些偏见的力量,它能为高速发展的现代社会提供另一套叙事方式,提供一种平衡的可能。


喜洲(四方街)广场

上书房:您在书中提到,耐心是文化旅游业取得长久成功的必要条件。中国乡村正在经历一些“没有耐心”的事情吗?

林登:近年来,中国乡村的基础设施建设有了极大的提升。在喜洲,农业现代化迅速推进,旅游业风头正劲。但另一方面,乡村的原住民也在逐渐流失,人们与土地的关系开始疏远,乡村的风貌正极速地转变。于是,乡村出现了很多本不属于这里的商业景观。

我意识到,经济发展似乎总伴随着文化传统的消失。一些与本土生活并不相关的建筑正在出现,并改变着许多古城的面貌,甚至是延续千年的文化内核。中国的乡村不应该成为建筑师们的实验场,我也不希望看到在飞速奔向繁荣的过程中,中国乡村冒着摧毁自身特色的风险。

上书房:对待建筑也需要耐心?

林登:中国有很多优秀的传统建筑,建筑是历史最好的呈现。喜林苑在修复的时候就遇到了很多的难题,假如用商业逻辑去看待它,那么修复是没有必要的。

尽管人们会向往许多现代化的设施——一流的浴缸马桶、精美的吊灯等,但喜林苑不仅是一个旅游景点,同时也是让游客重新关注乡村居民与乡土文化的“大本营”。我们希望打造一种生长在本土的旅游业,既可以让乡邻们受益,又不必成为“工具”来迎合变化无常的消费者需求。

信心,源自人与人的连接

上书房:喜林苑接待了很多外国来的孩子,他们为什么会对中国感兴趣?

林登:与其说是他们对中国感兴趣,不如说是他们的父母辈对中国感兴趣,并且认为送他们来到中国是有价值的。

一方面,是因为中国在国际上变得越来越重要,了解中国成为越来越多西方人的共识;另一方面,传统东方文化能很好地平衡来自西方的单一视野,这对孩子们的心智是一次很好的开拓。

上书房:所以,喜林苑也成为中外民间交流的桥梁?

林登:自2010年以来,喜林苑已经接待了数百个田野项目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数千名学生。大家通过与当地居民、街坊邻里及村委会工作人员的互动来了解喜洲,不仅会参加村民日常的红白喜事、新房落成的流水席等,也会参与跨文化主题调研、农事学习、文物保护等工作。

上书房:你们的到来,同样也深刻地影响着喜洲。

林登:喜林苑既有面向大城市和国际学生的田野调查、夏令营,也向本地学生免费提供学习机会。另外,还有面向普通村民的英语角、图书馆、活动室等,日常免费组织村民学英语。在我们的夏令营里,曾有两位本地的白族女生拍摄过一部反映当地文化的影片,之后被送到纽约青年电影节参展,白族女孩们和我们一起去了纽约。

喜林苑就像是一个村里的民间文化中心。在这里,不可小视的民间外交不断展开,与那些由精英们主导的、建立在政治利益上的政府外交不同,一种基于人本身的对话得以实现,并逐渐推动不同文明之间相互学习,相互交流,相互理解。


喜洲英语角

上书房:其实,喜洲和上海也有着很微妙的缘分。

林登:20世纪30年代开始,喜洲因为从事进出口贸易,与大城市的生活关联极为紧密,在人们的生活中,出现了电灯、电话、电报、电影、留声机,以及后来的收音机、自行车、汽车等。因此,当时喜洲有一个很流行的绰号叫“小上海”。

喜林苑所在的地区是杨品相旧宅,而杨品相也和上海有着许多不解之缘。作为喜洲商帮“八中家”之首,杨品相的商号是中国西南地区从事进出口贸易的三大商帮之一,在亚洲各地都有分号,其中就包括上海。杨品相在上海经商期间还与伙伴合作创办了一本名为《新喜洲》的杂志,向各界人士介绍云南的传统文化。


林登一家

上书房:喜林苑最近在苏州开新店了,所以,尽管存在不确定性,但您对中国依然充满信心?

林登:我的中文启蒙老师给我起名叫“林登”,寓意是“在林海中攀登之人”,我始终为“林登”而感到骄傲,今天依然如此。

中国给了我信心,让我敢于追求自己年轻时无法企及的生活,也给了我实现突破的机遇,我越来越认同这个国家,认同它的文化、它的人民。我没有承袭家乡的旧身份,而是逐渐成为一个中国人。

我记得当初在北京求学时,在一次乘车回家途中,广播中响起了一首熟悉的美国歌曲,叫《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s》。我想,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我已经找到了能带我回家的“乡村之路”。

栏目主编:顾学文
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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