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图书馆藏唐绍仪中文档案》（下称“唐档”）出版引起学界对唐绍仪（1862-1938，广东香山、今珠海市人）的空前关注。唐档中两千多份原始中文档案中，涉及大量晚清民国政治、军事、外交史实，是历史研究的重要一手材料。与此同时，唐档还保留了不少世情小事的记录，则不易引起研究者的注意。笔者拈出一封镇海商人捎予唐绍仪的短信，略论唐绍仪与一所沪上知名中学的渊源。

唐档第三册中收《樊棻致唐绍仪》尺牍一通，略引于下：

少川观察大人阁下：暌隔桪晖，无不神驰左右。曾于九月望后，肃羾芜椷，并呈《蒙学堂字课图说》、《章程》等件，交由山东差沪委员荣履吉司马携带回东，计可转呈钧查际。兹一阳肇始，敬维鼎相笃祜，勋祉崇绥，引睇矞云，弥殷祝露。棻沪滨羁縻，淑况罕陈。敝处于津门各局需料历经，承办有年，颇资熟手，从无貽悮。欣闻移节是邦，更乞荣光普护。如有应办料物，务望随时留意，广为吹嘘，必当竭诚报命，不敢有负关垂盛心。兹乘洋人巴斯来津之便，托渠带呈《蒙学堂创建缘始》并新订章程各五本，照相二张，统希查纳，尤祷耑肃。祇请勋安。不宣。樊棻顿首，十一月十八日。竹君属笔，请安。

此信作者樊棻（1844-1916），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旅沪甬商界中颇有地位。樊谱名君芳，字时勋晚号勤稼老人，浙江镇海人。青年旅沪，备受同乡商人提携。1890年，樊棻被叶澄衷（1840-1899）延聘为叶氏新开设的义昌成五金号经理，从此得到叶氏重用。后再得洋务派大员沈葆桢（1820-1879）、李鸿章（1823-1901）、张之洞（1837-1909）赏识，参与诸多地方事务。1899年，叶澄衷去世后，樊棻任叶永承众号代表，是叶氏家族财团总管。后亦曾任多届上海总商会议董，并热心公益事业，为近代旅沪甬商中的代表人物。唐档中樊氏相关材料仅此一份，殊难推测唐、樊间的交谊。从我们仅知的樊氏生平来看，他们应该是在参与李鸿章、张之洞等洋务事务过程中，得与唐绍仪结识。

此信写作时间因信封无邮戳，落款仅书“十一月十八日”，唐档编辑者遂仅列一区间：光绪二十七至三十年（1901-1904）间。不过从信中流露来看，其实不难判断时间。樊棻写道“曾于九月望后”寄过一封信及图书，由“山东差沪委员”荣履吉“携带回东”，这里的“回东”显然是带到山东，显然九月中旬唐绍仪还在山东任职。荣氏生平不详，仅知曾任临淄县知县，当为一山东本地官员，并担任过差沪委员的职位，才与沪上绅商如樊棻等略有过从。而这封“十一月十八日”的去信及图籍，则是“乘洋人巴斯来津之便”，即一位从上海去天津的外国人带去的，那时唐绍仪“移节是邦”，已至天津任职。从信中看，本次赴津与上次赴鲁，似并未跨年；则同一年内，唐绍仪从山东调去天津，则遍查唐氏生平，唯有光绪二十七（1901）秋冬，天津的直隶总督李鸿章去世后，唐绍仪追随继任直督袁世凯，自山东赴天津，出任津海关道，最为符合。此樊棻信封上署“直隶督署总办洋务即补道”，应该是尚未知晓唐氏新履职时所草。则此信时间确切为光绪二十七农历十一月十八日（公元1901年12月28日）。

这封樊棻的信中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便是他两次为唐绍仪寄去了一所初创蒙学堂的材料，其中既有课本、章程，还有“创建缘始”等材料。从提到的“蒙学堂字课图说”来看，这所未署名的蒙学堂也呼之欲出——这便是知名旅沪甬商叶澄衷所办的澄衷蒙学堂（今名澄衷中学），其所编“字课图说”便为著名的《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

图片来自《澄衷校刊》

澄衷蒙学堂是由叶澄衷生前捐资创办的新式蒙学堂，办学延续至今，已逾两周甲子。百年间学堂名人辈出，教员中的蔡元培、学生中的胡适、竺可桢、李达三等等，都是享誉华夏的大人物。

叶澄衷1899年冬去世前，安排手下慈善机构怀德堂樊棻等七董事，料理蒙学堂事务。澄衷校园于光绪二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1901年4月16日）落成，学校亦正式开学，樊棻遂成为校董负责人之一。在澄衷初创时期，樊棻多次出面谋划学堂发展，殚精竭虑。1900底，澄衷蒙学堂即将竣工，樊棻联系原张之洞幕下同僚赵凤昌(1856-1938），望其推荐校长人选，赵遂荐同乡教育家刘树屏（1857-1917），樊氏遂聘为总理（校长）。刘氏多年后回忆道：“予间关至沪，叶氏介樊君推为蒙学校长，时筑学未竟，尝与樊君商量校室之部位，书籍之庋置，教育之方法，学业之程限。或日一见焉，或日数见焉。”（刘树屏为樊棻所作《樊公君芳六十寿序》，《蛟川樊氏宗谱·卷四》，1911年石印本，上海图书馆藏，转引自胡志金《澄衷蒙学堂：远逝的辉煌》）。

创校之初，刘树屏校长亲自编定《澄衷蒙学堂章程》，确立了澄衷蒙学堂的各项规制。同时，校长还专门设置“编纂室”和“澄衷印书局”，组织编印蒙学堂新式教材；其最重要的成果便是主编的《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关于这部国人著名的蒙学教科书，研究者已经关注甚夥，尤其章梫（1861-1949）、蔡元培（1868-1940）等参与的编辑团队，以及涵盖中西知识于一体的前瞻性，被澄衷知名校友胡适誉为“中国自有学校以来第一部教科书”。该书自1901年夏初版以后，即广为流布、风行海内，成为晚清启蒙读物的发轫之作，屡有重印，经久不衰。

回到樊棻给唐绍仪的这封信，那封1901年农历九月寄到山东的邮件里，就附有刘树屏主编的《澄衷蒙学堂章程》与《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皆为第一时间出品的学堂文献，可见其对唐氏的重视。而随十一月那封信一同附去的，则有《蒙学堂创建缘始》及章程、照片等。《蒙学堂创建缘始》全文三百余字，为叶澄衷逝世前嘱笔，述其晚年捐资办学的安排与理想，后收入樊棻等主持的怀德堂所编《叶公澄衷哀荣录》之中。樊棻所寄唐绍仪者，或为《蒙学堂创建缘始》誊清稿，抑或为叶氏哀荣录亦未可知。樊棻与唐绍仪之间或因洋务而相识，但关系未必密切。樊氏此信除了向唐氏介绍旅沪甬商所办新学之外，也向这位新任津海关道表达了合作的意向，提到叶氏商团对天津直隶机关各局业务非常熟悉，“需料历经，承办有年，颇资熟手，从无貽悮”，希望唐道能垂青这些沪上老友，“如有应办料物，务望随时留意，广为吹嘘”，为其多大广告，自己一定会竭力效劳。办学义举是传统中国旅外商帮共同关注的慈善，不仅是宁波乡贤办学突出，粤人政商同样颇扬此道，樊氏一定深谙此旨，遂有此封务虚之信中屡及新创学堂，来拉近二者关系。因其涉及名校澄衷与字课图说教材，特拈出以飨观众。

唐绍仪作为第一代留美幼童与晚明重要外交人员，一直表现出对当时中国教育与新式学堂的关注。新出《上海图书馆藏唐绍仪中文档案》中保存了相当部分的办学类档案，其互动涉及北洋大学堂、北洋医学堂、税务学堂、法政学堂、农业学堂等新式学堂；或为请求担任校董，或是请支经费，不一而足。虽然无法见到唐绍仪的回复，但从数十年间源源不断的学堂来信看得出，唐氏个人对于新式教育非常支持。

比如马相伯所创的复旦公学，1917年转为大学后，因扩大办学及寻觅新校舍而入不敷出，唐绍仪出任校董后，向南洋烟草公司和中南银行募得资金，有助于让复旦在江湾校区（今复旦本部）立足，复旦事务如经费募集、甚至校长任命，亦长期承其关注。樊棻因澄衷蒙学堂事致信唐绍仪，无疑也有投其所好之想，趁此与新任津道拉近距离。如此唐绍仪与近代国民教育关系则大有话题可论，唐档中相关材料亦待后来学者继续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