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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演员宁理】岔路是我们人生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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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沈轶伦 2023-02-14 19:12
摘要:没有一步是徒劳无益的


其实你所有的认知,最终都是随着你对世界的认知、对于你自身的认知、对于他人的认知的改变而改变的。这或许不仅对演员生涯如此,在其他职业生涯里,也有一个由表及里走向深入的过程。所以我现在有的时候,试图最终通过化解而不是展示演技的技巧和技术,展现对于角色的揣摩,体现对人和对人生的认知。

【人物】宁理,演员。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电影制作专业。1990年正式开始演艺事业。近年来,参演《无证之罪》《沉默的真相》《对手》《警察荣誉》《爱情神话》等。2023年主演科幻电影《流浪地球2》。



近知天命的年纪,宁理再次红起来。


在新春大热的影片《流浪地球2》中,他扮演严谨寡言的科学家马兆。因为角色形象与一款海鸥玩具相似,网友戏称他为“马鸥主任”。于年初密集的影片路演和宣传中,这个“梗”成为宁理的专属吉祥物。到后来,每到一处与影迷互动区,他都主动抱着大海鸥玩具,这既显得亲切,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他绝佳的避难所,完美缓解面对陌生人时的手足无措。


他说他敏感又社恐。他说导演郭帆也是,初次见面时,两个人都紧张且腼腆,但一旦涉及他们擅长的专业领域时,又会变得神采飞扬,滔滔不绝,物我两忘。社恐者在人群中辨出自己的同类,创作者在同类中嗅出自己的知音。


于是,从冷血杀人魔角色李丰田里萃取出严谨科学家马兆的郭帆,给了宁理一个在荧幕上“上天入海”的机会。宁理穿上宇航服“登月”,也“潜入”深深的海域舍生取义。


对马兆的用心诠释,为他赢得无数好评。热闹过后,他回到家里,现在他回到“宁理”的角色中了。


“宁理”这个角色,住在上海市中心一套只有五十平方米左右的房子里。这里位于闹市区,房龄超过四十年,没有电梯。一层楼有四户人家,逐层走上去,会经过一户户邻居家,从一扇扇面对走廊的窗户能“闻”到各家的味道和声响,在炸鱼的、在洗头飘散着洗发水味的、在看电视或者拌嘴的、夹杂着宠物的叫声的,还有各家门口摆放的旧纸箱、盆栽、老棉鞋和旧拖鞋……这些已知繁杂的和由此推演出的未知的丰富,让他沉迷——


这是关于人的生活的元素。这是关于生活的意义的元素。对一个戏剧人来说,这也是置身于一场经典且永不落幕的戏剧。


1987年,宁理来到上海。如今,绕过大半个地球,绕过小半段人生,绕进虚构又绕到非虚构的生活,他又回到这座城市扎根下来。回首往事,原来走过的所有岔路,才是我们人生的必经之路。


【1】你只是交响乐里的一个音符


解放周末:从“月球”回来感觉如何?有没有“失重”?


宁理:哈哈,一旦“返回”我就不太想这些事了。就像咱们喝茶,讲究的人品了一口后,要喝点清水漱漱口,把嘴里上一杯茶的味道淡化。我已经忘掉了。


春节期间为了《流浪地球2》去全国各地路演时,有些刹那我会想不起电影的一些具体情节。别人来问我,我还得问导演是这样还是那样,真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了。导演和我说没事儿。


现在你问我,我能想起来的首先是“月球表面”的沙子——那么细!那么平整!普通的砂砾比较粗,我们“月球”上的沙,是工作人员用岩石细细打磨成大小完全一致的粉末,上色,再精心铺在片场里的。一场戏后,沙面上脚印杂乱,得重新打扫再铺设,非常费功夫。你在片场看到所有人一起使劲,那真的是有一种信念感。


我们在宣传期间,每到一处与影迷互动,一定坚持在影片放映结束后,等所有演职人员信息和所有字幕全部上完再上台。倒不是为了电影结尾处的彩蛋,就是为了向所有参与影片拍摄的人致敬。


解放周末:这个字幕的确令人印象深刻。我看到,工作人员名单中,细致地把每一位木工、漆工的名字都打上了。当影片结束后,这么一大串名字缓缓上升出现时,那种由浩浩荡荡的人群一起参与制作一部电影的感觉非常直观。


宁理:对。过去一部电影完成,留给观众的印象会集中在几位主演身上。但我一直觉得,演员是一个需要对其有客观认识的职业。


在电影工业化的时代,演员是一个庞大事业中的一个环节。有时他的作用的重要性可能和一盏灯光差不多,有时可能还不及一段背景音乐。通过后期的制作和剪辑,表演的节奏可以被改变和重组,你要明白,你只是交响乐里的一个音符。


所以我经常反省,不能把太过个人化的东西凌驾在别的事物之上,也就是别太把自己当“角儿”。导演是一部电影的灵魂核心,而演员应该在职业的范围内,最大化地把握自己的创作空间,最大化地做好自己的工作。

【2】“往下,就非此不可了”


解放周末:您是话剧演员出身,现在参与拍摄各类电影、电视剧、网剧,拍片时感觉有无异同?


宁理:我个人的体会是:就像做菜一样,做出来的菜可能准备上家宴,可能出现在高级大饭店里,可能最终被呈现在苍蝇小馆子里,装的盆不一样,承载的介质和面对的食客也不一样。但作为食材,我就要自律地成为一个最新鲜的食材,该咸味的时候有风味正宗的咸味,该甜味的时候有百分百的甜味。如果这道菜需要一片白菜叶,我就要做一棵最棒最水灵的白菜。


解放周末:你读大学排毕业大戏时就得到了这样的评价——说你琢磨一个没几句台词的巡警角色都入了迷,当时就有媒体称呼你是“戏痴”,并预言一个明星的诞生。


宁理:我记得,我们毕业排的是曹禺大师的《北京人》。当时这部戏有AB两组演员。我在A组演老太爷的女婿,一个不得志的老留学生。当时B组一个饰演配角警察的演员不巧生病了,我就去帮忙演这个角色。


你想,他是一个片警,日常在街坊里是个“和稀泥”的存在,看到谁都陪个笑脸,是不是应该老弯着腰?那我就给他设计了一个老佝偻着身子和虾米一样的体态。再说他是片警,得随身有根警棍吧,其实他拿着警棍谁也不敢打吧,与其说要来威慑别人不如说整天拿一根警棍壮胆。我当时住在学校宿舍,没有警棍,就把宿舍里的拖把杆子锯短了拿在手里晃悠。这么一晃悠,你觉得他还得嘴里哼哼几句吧……这样创作一个人物的时候,就把他立体起来了。


解放周末:记得好清楚啊。


宁理:这是我的兴奋点。创作人物的时候,你找到这样一个时刻,你会很快乐。


你看,演员的乐趣就在这里:我们是很被动的,我们的行动得按照剧本走,你不能任意去改故事的结构,对不对?但你又可以是很主动的,因为演员是创作者,创作者可以赋予角色生命,哪怕一个小配角,他在整部戏里的戏份不多,但他在自己的人生中是主角,他有自己的完整的生命。你去丰富他,他就立起来自己走动。


解放周末:这好像一个关于福楼拜的创作故事。有一天朋友看到福楼拜伏案失声痛哭,问他为什么,作家伤心地说:“包法利夫人死了。”他的朋友就劝他说:“你是作者啊,你可以把她写活过来。”福楼拜无可奈何地说:“写到这里,她非死不可,没有办法呀!”


宁理:是的。生命有它的逻辑,走到某一步,往下就非此不可了。


【3】在远离的时候真正爱上它


解放周末:您排毕业大戏的时候应该正是刘德华这一代艺人风头正健的时候吧。您追过星吗?


宁理:我们这个年纪的男生都是看着刘德华先生的电影、听着他的歌长大的,比我小一些的男孩都会模仿他的发型和打扮。他是那个时代年轻人心中的巨星。演艺市场潮起潮涌,他作为艺坛常青树,工作了几十年依旧光彩夺目,人格魅力早已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偶像明星。


在我们一起拍摄《流浪地球2》时,刘德华的杀青戏是守在图丫丫身边目睹女儿去世,我作为主任允许他保存女儿的记忆,并承诺“我负责”。那场戏后,我问华哥能否在离别前合个影,他答应了。因为当时他戏里的形象是满身血污,所以他说先去卸妆并换掉演出服。


当天我们的拍摄结束后已经过了午夜,大家都很疲倦了。过了一会儿,有人告诉我说看到有工作人员已经把刘德华接走了,我心下“哎呀”一声,觉得很遗憾。谁料在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只见刘德华又回来了。我说:“华哥你不是走了吗?”他马上向我致歉说:“我答应你的不能忘记呢。”他是专程回来和我合影。


在最近的路演中,我们的行程非常密集,有时一天一个城市赶好几个场。华哥总是面无一丝疲态,永远那么精神饱满,每到一处和大家互动,总是那么热情和真诚,恰到好处地化解尴尬;那么能带动气氛,让你忘了你们是在工作,更像是一种特别快乐的老朋友团聚的感觉。我觉得这是他特别了不起的地方。


解放周末:那你呢?你那么喜欢戏剧,为什么上世纪九十年代离开舞台?


宁理:小时候我们住在合肥。爸妈都爱看电影,散场后回到家,有时我来演一段,他们就很高兴。我要是犯了错,他们都不计较了。这是我最初和表演结缘得到的正向鼓励。


等我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后到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工作,当时月收入220元,上台总是演主角,养活自己绰绰有余。在九十年代初,我已经参与了《小浦东传奇》和《阙里人家》等影视剧,大家对我的评价也不错。《阙里人家》的导演是名导吴贻弓,演员里还有朱旭这样的前辈大师。当时我年轻,觉得这样的机会来得容易,往后也一定多的是,年轻气盛,根本不懂珍惜。

到美国波特兰的第二周,新鲜劲儿过去后,才开始感觉到落差。起初是环境带来的边缘感和语言带来的障碍,然后是文化带来的隔膜。此后我陆续干过中介,打过短工,去邮局上过班,还当过二房东,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在家里带孩子。虽然经济上没有很大的压力,也在美国的大学里学习了电影制作,但你还是很难受。你思念戏剧、思念舞台,就好像思念一个你年轻时没有珍惜过的爱人。你总想着去外面的精彩世界看一看,却白白错失了真爱。


我记得当我在邮局上班的时候,有个哥们儿问我以前做什么工作,我告诉他我过去是一个职业演员,他那不可置信的表情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他说,如果有人曾得到过这样的“梦想工作”,是绝对不会放弃的,由此他推断我在吹牛。


如果说离开戏剧的十几年经历有任何益处的话,那就是我在远离它的时候,开始真正从心底里尊重和敬畏演员这个职业了。


【4】一个人是永远不能准备好失去


解放周末:您父亲是一位工程师,很遗憾在您拍《流浪地球2》期间父亲过世。您会把对父亲的致敬融入马兆这个角色中吗?


宁理:倒不一定是从我父亲作为工程师的身份上,非常具体地借鉴某一种职业性格来融入马兆这个角色,我觉得我饰演每一个角色都在向父亲致敬。我爸爸对待工作的认真、严谨、一丝不苟,还有他在我妈妈去世后的无力、无奈,这些抽象的东西,都是我捕捉的部分,也是我随着自身阅历在不断理解的部分。


我和我妈妈感情特别好。她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以前人家打比喻,说在沙漠里,有人看到半瓶水会哭,因为只剩半瓶了,有人看到同样半瓶水会笑,因为我有那么宝贵的半瓶水呢!我妈就是会对生活留给她的半瓶水哈哈大笑的人。


她原来是个医生,会把打吊针的输液瓶软胶塞保留下来,请朋友写上字、画了棋盘,给我们姐弟仨做“象棋”。有一天,我和姐姐正下着棋呢,有人跑过来说,你妈妈出车祸了,姐姐顿时哭起来,我却一点哭不出来,那时我11岁。


妈妈过去经常上夜班,也会出差,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总觉得见不到她只是因为她在工作,很快就会回来。等到真正意识到她再也不会回来了,那种漫长和隐性的创伤,已经永远改变了我。日后你的成长慢慢使你有经验去掩饰这样的疼痛,但你一生都无法真的与这种疼痛和解。我到现在都很害怕世事无常,很没有安全感。妈妈的突然离去,对我们姐弟仨日后人生轨迹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当然,还有对我父亲的影响。以前我很少从他的角度去考虑。他骤然失去了伴侣,失去了婚姻,也失去了单纯的父亲的角色,因为他必须同时当妈,而不能只承担一个父亲的职责。我在青春期的时候和他完全处不好,他对我的教育也经常是简单粗暴的一顿打。但现在我自己当丈夫、当爸爸,才能体会他当时有多么不容易。


对于生命中的失去,一个人是永远不能准备好的。


解放周末:如果你有图恒宇这样的机会,会给亲人一个数字生命吗?事实上,马兆是不是暗地里帮助图恒宇实现了给死去的女儿完整一生的执念?


宁理:和影迷互动的时候,也有很多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觉得《流浪地球》和《流浪地球2》是两个相对独立的电影,在完成叙事的时候要有一个自圆其说的闭环结构,但故事本身是开放的,导演没有给出结论,我也不能代替角色回答。我作为马兆的扮演者,我理解马兆是一个复杂而真实的人物,他既有对同事的深深理解,对图丫丫的真挚的喜爱,他心里很柔软,但他也有对自己担任的职责的一丝不苟的执行。


虽然说肉体的休眠化和记忆的数字化是这部科幻电影里展现的未来新技术,看上去特别超前,但它探讨的却是一个最古老的哲学和伦理话题,那就是关于生和死的话题。

【5】我对人的举止很迷恋


解放周末:中国古人说魂与魄,这两者到底是一体的,还是能够分开的?


宁理:究竟人之为人的本质核心是什么,这是一个特别深刻的话题,也是戏剧存在的核心要义,它包含着我们自己的文化对生命的理解。


在我第一次见郭帆导演前,知道他是看了我演的变态杀人犯李丰田后找的我,我以为要我去演太空杀手或者地球毁灭者。后来得知我要饰演的是一位科学家,参与故事的三条线中比较人文的戏时,我特别高兴,觉得很过瘾,觉得“捞”着了。


或许你下次可以问问郭帆导演,他是如何从一个“杀手”身上看到了“科学家”。


解放周末:可能看到了人性的无法掩饰吧。那你自己怎么理解人的?


宁理:我很喜欢观察人,我对人的举止很迷恋。有时我坐地铁、骑共享单车,或者每天溜达甚至坐在路边看大家走来走去,就好像在看一场话剧。


你知道吗,有的人特逗,他会在公共场合有一些伪装,可但凡有伪装,就必然有伪装之下不经意流露的真实一面。你观察他,发现这些“泄露”的瞬间,很有意思。这是一种矛盾的展露,同时也是我们戏剧着意创作的东西。


作为演员,你要给观众一个假象,然后让观众怀揣着这种假象,伴随着戏剧的发展,从一系列事件的刺激中不断剥落外壳,找到这个人的真相。


解放周末:这种能力从何而来?


宁理:演员都要回答如何提高演技这个问题。我对于演技的认识其实也是有变化的。


最早的时候,总是觉得演技就是让观众看到——看到你作为演员的技能和技巧,比如说你的声音、台词、形体表现力、情绪的爆发。但是后来,我觉得这些固然都很重要,但它涉及的是外在的技巧,塑造人物最终还是让观众看到人物的内心感受。这种对演技的认识的改变,背后可能也是我从青少年逐渐走向内心成熟的过程的体现,也是我对于这个职业的认知的改变。


其实你所有的认知,最终都是随着你对世界的认知、对于你自身的认知、对于他人的认知的改变而改变的。不仅演员生涯如此,在其他职业生涯里,也有一个由表及里走向深入的过程。所以我现在有的时候,试图通过化解而不是展示演技的技巧和技术,展现对于角色的揣摩,体现对人和对人生的认知。


所以说,我从事的这个职业是很幸运的职业,我们可以去深入各种生命体验,又不用承担真实做出选择的风险。这很迷人。


【6】没有一步是徒劳的


解放周末:听起来也像另一种“数字生命计划”了。


宁理:的确有一点这个意思。


科学和人文、艺术是不能泾渭分明地分开的。有时我和我女儿打视频电话,你说视频里的脸是不是一种幻象呢?我的形象变成数据,传到云端,又呈现在女儿的手机里,它还是我吗?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或许,我女儿只是在和她设定是父亲的人聊天。而那个人是我也不是我。你这样一想,这不就是戏剧最原初的意义?


我当时和郭帆导演说,我拿到剧本后,反思我和父母的关系,再思考我和两个女儿的关系。我觉得亲子关系就好像是三D打印了一个产品,父母“打印”出一个孩子,把我们的灵魂作为从云端下载的数据输入给孩子。但最终投入使用后,一个孩子和父母的关系,就好像一台手机、一辆汽车和生产厂家的关系。你必须尊重他个体的意志。


我曾经埋怨父亲不愿意理解我,但现在我即便百分百愿意敞开心扉去理解女儿,也未必真的能走近一步。我人生所有的失败、经验、教训和心得,我愿意倾囊相授给她们,但对孩子来说,所有的下载资料,都比不上自己的原创。


我特别特别爱自己的孩子。有一次我看到大女儿在为一件事伤心,我虽然明白她最终会自己走出来,但我也意识到,不管我爱她爱到什么程度,她人生所有的体验,都只能自己去尝试。如果她需要,我可以立刻捐给她我的心脏,但我不能为她减轻一点伤心。


后来我也明白了,每个人的人生道路,只能按照自己的逻辑去走出来,即便遇到岔路,也是他人生必经之路。我不也是这么一路过来的吗?只是作为创作者,我的幸运是,走过任何一条路的经历,最后都能融入创作,所以没有一步是徒劳无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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