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不甘中,人生最低谷的黄公望把最后一搏,放在了上海?
逆袭没有发生。反倒似在作别过往种种、转换人生轨道之后,他走向了焕然一新,不但终于找到打开自己的正确方式,成为更好的自己,画出不朽的杰作,而且在面向大海的这片向新之地、温暖之地、“应许之地”,一路遇见对的人、欣赏自己的人、守护自己的人,哪怕在逝世200年后、600年后。
黄公望与上海,是生命的连接,是不绝的缘分,远不止《富春山居图》在此落款、残卷《剩山图》在此珍存、“元四家”排名在此以他为首。
一·杀不死我的,终使我强大
他第一次来上海,可能是来巡视监察的,作为要员住在今松江二中一带。
这里最早有华亭县尉厅,南宋名相李纲在此出生,后为元代浙西道肃政廉访司在松江的分司官舍。元代的“道”是行政区划,浙西道肃政廉访司负责监察杭州、湖州、嘉兴等七路和松江一府,6名官员分巡各地,可带书吏、奏差。黄公望可能作为廉访司16名书吏之一随行。
不要小瞧这个廉访司书吏。
吏在元代,权势异常突出。书吏等负责案牍,又是“最重要的吏职”。廉访司所属的御史台,又在元代地位异常突出——“天下三大有司,莫重于中书省(行政),莫重于枢密院(军事),尤莫重于御史台(监察)”。黄公望23岁那年,元世祖明确诏令:廉访司6官分临各地,民事、钱谷、官吏奸弊“一切委之”。
如今说到黄公望,往往似乎是时代上升通道太窄,只能做一名底层小吏。但其实,他所在的廉访司后来有吏员丢了一只猫,都能令官搜捕,被比作秦桧孙女丢猫令临安府搜捕。
所以研究者许凡在《元代吏制研究》一书写道:廉访司书吏是当时“儒人(无疑也包括其他人)初仕能够达到的最高地位”,能成为廉访司书吏是“极其不易”的。
尤其对黄公望来说。
他的人生从小到大,连逢巨变,每一次都可谓重大打击。
他出生那年——南宋进入倒计时的宋度宗咸淳五年(1269),元军在襄阳城外“筑堡鹿门山”,被视为灭宋之战的关键之举。
从此“襄樊道绝,粮援不继”。次年元军“筑环城”以逼襄阳。第三年十万宋军援襄阳被“大破”。第四年宋军一再救襄阳被连败。第五年襄阳降,门户从此洞开。第六年全国勤王,文天祥起兵。第七年平江府降,江南土崩瓦解。家在平江府常熟县的黄公望,这年7岁。
第八年,宋帝降。
生于八月十五日的黄公望,生日恰逢中秋月圆,或许会被父母祝福为一生圆满、美满之人。宋代也已盛行中秋节,《东京梦华录》写道:民间争楼赏月,丝篁鼎沸,夜深遥闻,儿童嬉戏……然而他的童年,从1岁到7岁,年复一年到了这天,却可能是耳边往往败绩、心中每每不安。
月已阴晴圆缺,人亦旦夕祸福,一个说法是:他的父亲去世了,进而家贫无依,本姓陆的他,幼年出继去一户不同姓、不同族的黄家为子;对方年已九十,“黄公望子久矣”,应会疼爱有加。
他也应是极聪明的。元人说法一致:他幼习神童科,通儒释道三教,颖悟明敏、博学强记,长词短曲落笔即成,薄技小艺无所不能。明人也说:他画名掩盖了文学,又精通数学、音律,且“口辨屈人”。
于是人生有了第一个可能——宋代童子科盛行,写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晏殊,就是一位神童。还有4岁孩童诵诗百余篇得官。黄公望家乡常熟及昆山一带,一家三子连中童子科的传奇,应也传至他耳边。他哥哥也正是一位“陆神童”。
偏偏快到他时,宋度宗下诏:咸淳三年起,取消童子科。他生于咸淳五年。
元初又无科举。1284年有人提议未果,黄公望这年16岁,本来正当其时。等到再行科举,他已46岁,整整30年过去了。
千年科举史罕见的一次中断,他遇上了。但打击还没见底。
二·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
科举提议未果十多年后,元人姚燧写道:如今出仕只有三途,十分之一由宿卫,十分一之半由儒,绝大部分由吏。
这甚至导致一种奇特、罕见的现象——“三尺童子乳臭未落,群入吏舍弄笔”。奇特而又纷纷,罕见而又大量。
对黄公望来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堪称时代的佼佼者。
而且廉访司书吏还不是他的最高点。
查《燕石集》《元史》《续文献通考》可见,廉访司书吏有一条令人艳羡的升迁之路:被选入京,去御史台下设的察院为书吏,有望从八品为官。
就算未被选上,廉访司书吏做满90个月,也能正九品用。所以有句话是:“将来必登台察,不然亦列民官。”而在察院,32名监察御史专职“刺举”,百官忌惮,32名书吏数量与之对等,会随御史分巡,也不一般。察院吏李节就曾帮人上诉并“成狱”。
黄公望似应即32名察院书吏之一。
还有三位大人物,对他“莫不友爱之”。一是重臣阎复,首任浙西道廉访司使,长达十多年被重用,在黄公望39岁致仕。二是大臣徐琰,接替阎复任浙西道廉访司使,影响力很大,在黄公望31岁离任。三是赵孟頫,在阎、徐两人逝世后,长期被元仁宗恩宠,在黄公望54岁逝世。三人的影响力,交叠覆盖了黄公望大半生。
阎复和黄公望一样,幼年也颖悟绝人,早年也在御史台系统做过文职,两人应有共同语言。
徐琰颇为爱才,频频举荐,会为下属据理力争……在这样的人手下,应能一展才能。而据明人记述,黄公望就是他征召入廉访司的。
或许,还藏着“第四个人”。黄公望19岁那年,常熟大水,“饥莩流离”。一位在华亭也做过主官的县令孔文贞上任,勤政3年。他与徐琰、阎复都是东平人。查弘治《常熟县志》等可见:孔文贞少时以才名在东平严侯幕府,而元好问从东平严实学府诸生选出的“东平四杰”,首位就是阎复,徐琰等次之。他们似应相识或相熟。徐琰的征召或与此有关?
总之,不出意外的话,黄公望应有望一展抱负。
但意外和明天一起来了。
三·独坐怀子久,堂名希莫莫
史书描写黄公望,与写诸葛亮用了同一个词:容貌甚伟。
友人袁易在《独坐怀子久》(黄公望字子久)也写道:“众中见快士,蔚然江夏黄。词章发华藻,眉目宛清扬。如瞻晨星辉,煜煜吐寒芒。”
从袁易行踪看,诗应写于黄公望33岁至38岁。此时黄公望意气风发,与袁易“相逢车马边”匆匆告别,因为“欲伸慷慨怀”,要赶去“高天”“飞翔”。
是否即入京路上?
然而,入京后,黄公望在47岁再次经历人生巨变,从察院书吏的仕途最高点陡然下坠到最低点:入狱。
两位元人的记述,一是说他在京“为权豪所中”,一是说他被张闾犯案所“累”(有观点认为元臣张闾提携了黄公望或黄公望曾随张办事),都为他打抱不平。
客观上,黄公望仕途戛然而止,半生付之东流。走出监狱的他,目光投向上海。人生谷底时刻,他来到了松江。
于是我们知道了,这次来上海之前,黄公望有过了怎样的人生,经历了怎样的打击,可能是怎样的心情。
他曾在狱中写诗给杨载,杨载回赠了《次韵黄子久狱中见赠》一诗,开头就是“解组归来学种园,栖迟聊复守衡门”。从《辞海》解释看,“解组”“栖迟”“衡门”为离任去职、游息隐居之意。再查《杨仲弘墓志铭》等可见:1320年正月,杨载从浮梁州任上期满离职,调往别处为官,但一直没去、3年后逝世。诗中还有著名的两句:“世故无涯方扰扰,人生如梦竟昏昏。何时再会吴江上,共泛扁舟醉瓦盆。”从这些或可一窥当时两人心情。
另一首值得细读的《再用韵赠黄子久》中,杨载更是直接对黄公望说:“自惟明似镜,何用曲如钩。”后文一再写下求道云游、安居度日之意:“大药岂难求”“驰田赋远游”“鸣琴消永昼”……大药,道家金丹。
诗中最后一句,引人注意:“胡为淹此留。”淹,滞留。
这与他《次韵黄子久<喜晴>三十韵呈汪知府》最后一句——“弥月为淹留”,紧密呼应。
紧密呼应的还有:两诗都三十句,都押同一个韵。事实上,“次韵”就是跟着前诗押韵,是古人应酬作诗常见之举。杨载自己也还有一首《喜晴》,也是“呈汪知府”。他的《寓长春道院春雨即事呈郑尊师》一诗也写道:“多谢西家贤太守,相招乐饮费千金。”
查《松江府志》可见:长春道院在松江府城集仙门内,创建道士叫郑真。应即“郑尊师”。1321年,即杨载离任第二年,他还写过一篇《长春道院记》,明确说自己“游松江”住长春道院,道士姓郑。
集仙门,即今松江原南门,离河很近,出游方便。杨载还有《偕汪侯宴舟中》一诗,写的正是乘舟出游。“汪侯”似即“汪知府”。
是否,存在一种可能:杨载与黄公望一起来到松江,见汪知府,并在对方款待下、连绵春雨中,在长春道院借住、游玩了足足一个月(弥月)?
1323年,杨载逝世。他当年诗中对黄公望说寄情于江海——“东行观海岛”“西逝涉江流”。后来杨维桢深情追忆,曾与黄公望在今上海“乘兴涉海,抵小金山”,黄公望拿出自制小铁笛令杨维桢吹《洞庭曲》,自己放歌,“小海和之,不知风作水横、舟楫挥舞、鱼龙悲啸也”。
著名的《富春山居图》,画中也正有江景。
这正是“东行观海岛”“西逝涉江流”。
杨载还在诗中对黄公望说:“堂名希莫莫,亭扁效休休。”研究者葛云波介绍:唐代司空图归隐造休休亭,题诗云“休休休,莫莫莫”,宋元人常效仿之。记者无意中查见:元人有首诗《黄一峰莫莫斋》,写的正是归居林谷、贵在“淳朴”,最晚应写于黄公望77岁。如果这个“黄一峰”是黄公望(号一峰),那么他的这个斋名,也正对应着杨载所写。
他后来的行迹,与朋友的关心一一对应,与大半生奔波作别,与曾经的自己和解。
虽然“汪知府”其实大有来头。
四·出走半生,归来已是老年
他叫汪从善,十多岁被元世祖端详、抚头说:后当远大。
之后的元成宗,“顷刻必使公侍”。再之后,成宗崩,太子未立,他连夜带头把御玺交给在京的仁宗。在外的武宗回来即位,现场用玺不当,仁宗示意,他从容救急,“上与仁宗皆大悦,一时咸称男子”。
父亲生病,他归家奉养,皇帝天天派人慰问。母亲年老,他力请外补,仁宗几次拒绝,最后是丞相、平章一起说情,才特旨任命为松江知府,1319年到任。
所以杨载可能为黄公望引见的,其实是一位已经历四朝、能上达天听、深受皇帝看重的心腹近臣。杨载在《偕汪侯宴舟中》写“何事乘槎之海上,问津从此达天潢(皇室)”,似也与此一致。
不过此时已换为元英宗,而这位英宗,最后是被群臣“弑”杀的。
虽然邵亨贞写的《行状》说:汪从善任职期满后,是因为母亲“乐其乡莼鲈”,所以留在松江居住。但细查史料可见:元英宗一死,汪从善就又赴南康郡为官了。
《行状》还介绍:汪从善“性刚介”,面说人过,背后无言;好客,天未晚,门外就摆满了鞋子。虽然邵亨贞是汪从善外甥女婿,不过从款待杨载之举看,汪从善应确实好客。杨载虽也可能引荐了黄公望,但对汪从善强调的是“秉心存正道”“履直恒如矢,防偏或类舟”。
“达天潢”未见后文。无论出于什么考虑,应都出于内心,忠于选择。
人已白头,人生从头,何去何从?黄公望选择了上海。
五·十年之前,十年之后
他未必放过了自己,但应该放下了过往。1322年,他54岁,赵孟頫去世了。1323年,他55岁,杨载又溘然长逝了。阎复、徐琰更是早已离世。
曹雪芹祖父刊刻传世的《录鬼簿》最后版本(该书几经修订),出现了一个“原”字:黄公望“原居松江”。之前版本是“松江人”“居松江”。由此看,是否,在第一版成书即黄公望约62岁时,他是被当时的人视为:一个长期居住在松江的人?
而查《松江府志》可见:黄公望在松江府城柳家巷,修建“一峰小隐”而居,是有自己住宅的。但74岁那年他在松江的题跋称,自己寄住在道院。
王逢写他“十年淞上筑仙关”,会是何时?从一些迹象看,是否53岁至62岁?
又或者,这个“十年”只是一个虚数或累计?总之,黄公望出狱后,在松江应居住了很长时间,有可能长达十年。
他给自己筑了个窝,让自己在上海安顿下来。有趣的是,柳家巷住过宋代监察御史柳约,与他同一个单位。
生活重新开始。他以卜术闲居,应还教授弟子“谈儒墨黄老”,史志留名的绘画学生有华亭人沈瑞,跟他学医的有李可道。明代《松江府志》还载:他常去小蒸曹知白家,“今其地有精九章算术者,盖得其传也”。
住处、生活有了,画名似也成了。
一个记载是:黄公望63岁这年,曹知白开始临摹他的画,一直临摹了十年。
有说法称,黄公望在松江拜赵孟頫为师学画。“上海两千年人物考”追寻过:1320年至1322年,黄公望52岁至54岁,赵孟頫年老丧妻,似应在湖州直至去世。
倒是查松江府城图可见:柳家巷往西,是本一禅院,不远。
再查《本一禅院志》可见:院里遗存的赵孟頫“真迹不下数十种”,如画马“最得意”的《八骏图》,黄公望等元四家都来过,“每霜晨月夕信信宿宿而别”。信宿,连住两夜。
不过这样看,黄公望就不是在禅院连住几日,而是可能长达十年间,随时散步来观摩。
当然两人之前曾长期同在杭州,又曾同在大都。虽然黄公望那句“当年亲见公挥洒,松雪斋中小学生”,其实前两句应讲的是书法,不过赵孟頫指点过他作画是可能的。
成就黄公望画艺的,应更多是人生天地、道法自然。就像他在松江还隐居于横云山、东阳道院。
他在常熟有山有湖,在杭州有泉有江,在上海,有峰有泖,还有海。
他是极爱海的。
六·泖中通海处,来隐陆机山
乾隆《青浦县志》载:黄公望每独往泖中通海处,看激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腾掷,不顾也。
泖,水面平静的湖荡。通海处,水流骤变、奔流开阔之处。激,水流因受阻而腾涌、飞溅。
他专门找平静湖泖“通海”之处,去看那种(人生)骤变、奔流与向前开阔,看“激流轰浪”的(人生)受阻而腾涌、高高飞起而消散无形,不顾(人生)风雨劈头盖脸打在身上。每一笔都像是写照,都像是他的内心。
他看的,是(人生)搏击。在上海,黄公望是这样看海的。在上海,黄公望留下了这样一个身影。
另一个记载(见《海盐县图经》)是:他拉好友陈宝生去海上观涛,陈哭泣着“不与同看”,因父亲溺海而亡,故终身不至海上。黄公望为之“动容”,不看而罢,还同仇敌忾写了篇《仇海赋》。对他来说,情大于景,取舍在心。
人生难以安放的他,在上海“每独往”看海,看的恐怕也是心灵的安放。
搏击后的平静,绚烂后的平淡,是真正的平和冲淡、宁静致远,就像他画的《富春山居图》那样。以海为名的这片土地,如果为他的画技提供了什么,根本的应在内心与灵魂。
千百年来,吸引黄公望与众多前来者的,是九峰三泖、松江鲈鱼、通江达海,更是这些背后的安放、温暖与“有情”——这两字是倪瓒写给黄公望的,在自己也50岁上下要长居外地之际,在对方已85岁高龄(黄公望86岁逝世,亦有更晚说法)之时。这似是两人最后一面,那夜灯下“故人相对说平生”,写诗寄语最后一句是:“去住江湖各有情。”
走到人生边上的黄公望,看重的是“有情”。
他是很有个性的。元人记载:他曾在西湖孤山吹着笛子下山,吾丘衍吹着笛子上山,“二公略不相顾,笛声不辍,交臂而去”。另一个著名的故事是:林镛庸俗贪吝,达官显宦来了,食物就很丰富,髙人胜士来了,就不过素汤饼而已。那天请黄公望作画又是汤饼,大家讥谑交作。林镛脸红拱手请潘纯题画,潘题:“阿翁作画如说法,信手拈来种种佳。好水好山涂抹尽,阿婆脸上不曾搽。”黄公望笑道:好水好山谓达官显宦,阿婆脸不搽,言素面也。众人哄堂大笑而散。林镛数日羞出见客。
他也是饱经风霜的。就说入狱前几年:他43岁,元仁宗即位,要求即使是平民也可选用、无功名者也可“用之”;他45岁,无功名的杨载被一再举荐,赵孟頫极为推重、助其成名,又力荐40岁逸士黄一清入廷,还帮助过朱德润;他46岁,朝廷规定“吏人转官,止从七品”,程钜夫举荐揭傒斯;他47岁,科举重开,杨载和赵孟頫门生许晋、孙伯昭都中进士……他数月后入狱。
终于,出狱后,在上海,有一位和他一样身材高大、“容貌甚伟”,一样幼年丧父、后“丁母艰”的年相若者——小他3岁的当地人曹知白,继杨载之后,出现在他的艰难时刻,真心实意对待他、欣赏他,临摹他的画就临摹了十年。
他作画,曹题:“目力瞭然,笔法古雅,大有荆关遗韵,仆之点染不敢企也。”
曹作画,他题:“目力瞭然,笔意古淡,有摩诘之遗韵,仆之点染不敢企也。”
两位朋友间的意趣、“有情”,可见一斑。一颗饱经沧桑之心被温暖起来的样子,可见一斑。
他78岁在别人拿来的曹知白画上写道:“十载相逢正忆君”“别来数年,心甚念之”……这样的表达,在他似仅见。
在上海,他还有杨维桢、孙元实等众多朋友。吴镇、王蒙也来住过。
还有一位忘年交——比他小很多的王逢,后也长居上海,对他极为欣赏:称赞他笔墨元气,写下“大痴真是人中豪”,说自己和他就像“高视河岳同儿曹”,又致信呼唤黄公望,“几时来隐陆机山”。
他后来一来再来。
74岁,他在云间道院为人题《芝兰室铭》:“与善人居,如入芝兰。”同年汪从善逝世,或是他在沪原因之一。
75岁或76岁,他在云间画《南村草堂图》。
80岁,张雨题他为铁舟主者作的画:“阆苑(一作风)之台迟子久,不归正为松江鲈。”
81岁,他为班彦功作《九峰雪霁图》,当时“春雪大作”连下两三次,直到画完而止,“亦奇事也”,又在云间客舍题吴镇《墨菜诗卷》,并频频作画。其中的《水阁清幽图》,被视为今南京博物馆“镇馆之宝”。
82岁,他在云间夏氏知止堂,在《富春山居图》卷上,写下那段著名的题跋落款。
他还画过一幅《松江送别图》,不知何年。后人题诗:“先生从此归”“松江渺云隔”“高情动千古”。
峰泖江海有情,人间岁月有情。86岁那年,秋,黄公望逝。100天后,春,曹知白逝。
秋去春来。黄公望与上海的“第二季”,就此开始。
七·看见黄公望,成就“黄公望”
这里有,一再怀念他的人。
在他逝世多年后,在他八月十五日生日那天,好友杨维桢在黄公望学生画上题跋,深情追忆当年同游海岛。
又数年后,杨维桢认出一幅黄公望旧作,再次深情追忆,感叹恍然如梦。
这里有,将他传世的人。
他逝世没几年,王逢以“忘年交”身份对他生平的记述,成为今天认识黄公望无可替代、关键、难得的第一手珍贵史料。
他逝世十余年,云间夏氏后裔夏文彦名著《图绘宝鉴》书成,将黄公望列入中国绘画史册。
他逝世十余年,陶宗仪《辍耕录》书成,全文收录黄公望长篇讲授绘画心得的《写山水诀》,成为今人研究中国古代绘画艺术重要文存。
这里有,持续数百年、以各种方式学习他的人。
著名的上海画家张中之外,还有一批持续数百年的追随者。马琬取法于《富春山居图》的名画《春山清霁图》,就画于云间夏氏后裔夏士文家中。还有“跨界”学习者——张涟,造园“有黄大痴、梅道人笔意”,成为古代造园大家。
这里有,看见黄公望、成就“黄公望”的人。
他逝世200年时,明代王世贞说了两句著名的话:一是文人画起自苏东坡,至赵孟頫敞开大门;二是赵孟頫、吴镇、黄公望、王蒙为“元四大家”。而在上海,这个版本,为之一变,黄公望被列为元四家之首,董其昌将他单独出列:“元季四大家,以黄公望为冠,而王蒙、倪瓒、吴仲圭与之对垒。”
又说:画之道无非生机,故其人往往多寿,如黄公望;仇英、赵孟頫不是以画为寄,而是以画为乐;寄乐于画,自黄公望始开此门庭耳。
又说:士人作画,当去甜、俗。(黄公望《写山水诀》最后一句便是:作画大要,去邪、甜、俗、赖四个字。)
又说:黄公望的博学,被画所掩。
又在游山观景时,想到黄公望《天池石壁图》,顿时狂呼:“黄石公!”对同游者说:今日遇吾师耳!
又在龙华浦舟中题《富春山居图》时,再次写道:吾师乎!吾师乎!
钱谦益在董其昌逝世后,还回忆了这样一件事——当年听说黄公望放舟湖上,画横卷,长数十丈,稿本未经装裱,民家装入竹筒、藏进夹壁;访求不可得,董其昌为之抚掌叹息,将船靠岸于湖山间,坐卧好几天后,对钱说:黄公望的数十丈卷,如今填满我腹中的书箱了,将来“当为公倒囊出之”。
研究者汪涤谈到:松江人何良俊率先鲜明提出“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这个元四家版本,后在同乡莫是龙、董其昌、陈继儒这里得到不断发展,最终形成了著名的南北宗论。
清初画坛有一个著名现象:“家家大痴,人人一峰。”黄公望的画,被造轩珍藏,被拿来待客。《栖霞阁野乘》载:吴历向王翚借了一幅黄公望《陡壑密林图》,数年不肯还,对人说王翚“吾友也,《陡壑密林》吾师也,去吾师不如断吾友”。“竟绝交”。
这里有,守护黄公望的人。
他最出名的《富春山居图》,就充分展现了黄公望与上海的不解之缘。
这幅画,在他艺术创作巅峰时期,题跋落款于上海;又在他逝世200多年后、300多年后,两度来到上海,被董其昌、王鸿绪收藏;还在他逝世近600年后,被上海收藏大家吴湖帆,在1938年抗战已全面爆发的战火纷飞、兵荒马乱中,火眼金睛鉴定、珍存了其中著名的残卷《剩山图》,为73年后“合璧”打下基础。
据说,吴湖帆卧病,得此而霍然。
吴湖帆自己写道:惟我天相许。
1943年依然兵荒马乱中,吴湖帆又实地找到虞山黄公望之墓,还与刘海粟一起募捐修墓。
不解之缘还有许多。如黄公望在上海画的《溪山小景图》(后名《陡壑密林图》),其实曾藏身松江200年。又如《富春山居图》的两部分,其实都来过上海:一次前脚走,后脚到;一次一在市区,一在船上(从长江口去台湾),擦肩而过。
2011年,跨越海峡的“合璧”之展,海内瞩目。
被看见的,是中国人的心。
八·长三角人,江南人,中国人
他与徐霞客一样,都是“长三角人”。
黄公望一生息息相关的五地,除北京外,其余是常熟、杭州、上海、温州(他晚年有画作落款“平阳黄公望”,有史料说他为子的黄家是“永嘉黄氏”)。一个细节是,他称孙元实为“乡兄”。查贡师泰《孙元实墓志铭》可见:隐居上海的孙元实,祖先在富春为今杭州人,十世祖至永嘉为今温州人,父亲来松江为今上海人。千百年来,在长三角,有许多这样的人。
他也是一个江南人。画有鲜明的江南气息,是中国山水画代表。人聪敏而进取,画卓越而平和。
他更是一个中国人。画出了最著名的“文人画”,但与一味清高的士大夫不同,他入雅俗、通三教、交九流、晓诸艺、学医术、会卜术、精算术、懂音律、能诗文、写元曲、善书画,既不刻板,也不自弃,既在西湖吹笛,也以算卦闲居,既去海边观涛,又在尘世奔走,生于儒释道“三教合一”的历史阶段,身处民族文化大融合的时代环境,与东平人背后的东南人士、赵孟頫背后的江南人士都对接得上,和女婿为西域人、与非汉人关系密切的曹知白关系密切,做过官差而且是地位突出的廉访司书吏,入过道教而且是名列《道藏》的正宗传道徒,经过了大起与大落,经得住人生最低谷,画得出《富春山居图》……可以说,在黄公望身上,体现着中华文化非常鲜明的一个特质——融创:融而后能创。
他自题“松雪斋中小学生”,但一生行迹画技,更是成为了自己,从而在赵孟頫“推开门庭”之后,进一步实现文人画与中国画现象级成就。
他是千千万万行走在人世间的中国人一员。研究者汪涤谈到美籍华裔学者何惠鉴观点:元画与元曲前期以赵孟頫为代表,以士大夫为对象,以杭州、吴兴为中心;后期以黄公望为代表,以江湖隐逸或寄迹下吏的“平民”为对象,以松江为中心。
遭遇变化交融而总能“融创”,经历风浪打击却画出《富春山居图》的“平和”“深远”,身处人生最低谷也不自弃、始终积极“进取”,在烟火人间日常岁月安居“达观”、自得其乐……这些特质,很中国。
今人傅申谈到:黄公望是14世纪以来最有影响力的中国山水画家之一,但《富春山居图》只能代表他绘画上的最高境界,并不代表他对后世的影响力;《九珠峰翠图》才说明了清初的黄公望画风,这一点上,《富春山居图》的说明力是及不上的。
《九珠峰翠图》画的是上海。600年后,后人也是通过上海博物馆藏赵孟頫画上的王逢题跋,进而确定《九珠峰翠图》上的王逢题跋为真,进而确定此图为黄公望真迹。有趣的是,鉴定者傅申先生,也生于上海。
另一幅黄公望名作《九峰雪霁图》,画的也是上海。站远一点看,画面正中那些岩石,像不像头戴帽子的一张脸?
蒋勋说:“像是画家最后的面容。”
他是把自己,融进了这方水土,留在了这片土地?
黄公望与上海,也恰似这个隐现的面容,其实还有许多尚待进一步追索、考证。比如,上海对他,是否还有更多吸引的理由?他对上海,是否还有更多内心的隐秘?上海对他的画艺,他对上海的人文,这种互动对江南文化与海派文化,对“一部文人画史,半部与上海相关”,又是否还有更多可发掘的史料与内涵?
待考。
图为2011年浙江省博物馆和台北故宫联合推出的“山水合璧——黄公望与《富春山居图》特展”在台北举办后,多媒体版《富春山居图》依然吸引众多观众,图上左下角可见“大痴学人书于云间夏氏知止堂”。(任正来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