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7月23日,湖南省怀化市洪江区民政局发出了一张离婚证,而接过证件的是一双粗糙而布满褶皱的手。它们的主人是邓桂英,这个在孙女杨骊珠眼中从来都“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情都敢做的”的女子,做出了这一辈子最勇敢、在外人看来却是最“荒唐”的决定——80岁的时候,她与当初因包办婚姻而结合的丈夫离婚了。
这一年,杨骊珠20岁,痴迷于活动影像的她年初刚买了人生的第一台DV摄像机。这台DV最初记录的全是奶奶。相比起风景或别的拍摄对象,她更喜欢用镜头聚焦身边的人,她说这是一种本能。
60岁的年龄跨度并未让祖孙的思想产生隔膜。谈到奶奶,杨骊珠滔滔不绝,“我觉得奶奶是一个特别开放的人”,她形容奶奶时,特别强调她三观“很正”。邓桂英出生于1930年,年轻的时候张扬、独立、无所畏惧,可在与时代的交手中她还是败下阵来:17岁,邓桂英被迫嫁给土地兼工商业主家庭出身的杨乔元,包办婚姻折磨了她的一生。
因此,在听到奶奶离婚的消息后,杨骊珠很激动,“家里人都觉得她老糊涂了,可是我不觉得”。杨骊珠感到,奶奶的这个行为特别具有女权色彩。她马上产生了一股冲动,要用镜头找寻奶奶和爷爷离婚的原因,结合之前拍摄的奶奶的素材,做成一部纪录片。
然而,直到最后片子拍完,杨骊珠也说不清楚他们究竟为什么离婚,“我拍的时候一直问她,想办法去找到原因,但是后来,这个原因对我来说不重要了”。或许通过影像,她已经逐渐理解了爷爷奶奶。在他们的历史记忆和坐标里,她能看到自己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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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原来经历过那样的煎熬
杨骊珠有时候会想,奶奶要是没有活在那个充满束缚的年代,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邓桂英在家里是典型的女强人,热心而外向,什么事情都会努力争取。爷爷杨乔元则截然相反,他喜欢一个人闷着看书写字,压抑和沉默笼罩着他,他基本上不和别人说话。
爷爷和奶奶仿佛是性格上的两极,本不应该相遇,却在17岁的时候被迫结合。杨骊珠童年对爷爷奶奶的记忆停留在吵架和打架,1990年,两人正式分居,也为杨骊珠与他们的来往增添了一层阻碍。
拍摄这部纪录片给祖孙间带来了重新亲近的可能,“可能从小到大加起来的时间还没有拍片子跟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多”。
杨骊珠辗转长沙、怀化,去到奶奶、大姑、伯伯家。她甚至去了奶奶的出生地洪江,用镜头追溯奶奶走过的路。
奶奶小地主家庭出身,是家里六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1947年,奶奶恋着隔壁布匹店的一位店员,却在父亲的压力下,通过包办婚姻嫁给了爷爷。她以死反抗,却无力挣脱。
奶奶因此困苦终身。
和爷爷分居那年,奶奶做出捐献遗体的决定。奶奶告诉杨骊珠:“我这一辈子很多事情没有达到愿望,包办婚姻害苦了我,死了埋起来不得翻身。我捐给了国家我就有了一个名誉。”
这些发现让杨骊珠感到意外,奶奶原来经历过那样的煎熬和隐忍。她更深地感受到社会与个人选择的冲突。
“我在想我们这个时代一样有‘包办婚姻’,只是叫法不同罢了。那些不被传统价值观接受的人如今还是会面对‘包办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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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痛记忆变成了孤独的呓语
奶奶的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杨骊珠想要更多地保存奶奶的回忆,岁月却不依不饶。
奶奶开始健忘,过去的事情她记得一字不差,大家族里生活的情形、一直念念不忘的店员、和爷爷不堪的生活回忆都历历在目。但她会不记得刚吃过饭,不记得家住在几层,一个同样的问题反复问上十遍。
在拍摄过程中,杨骊珠明显感到奶奶无法清晰地表达自己想传递的内容,这意味着在奶奶脑海中不可忘却的过去,如今只是她孤独的呓语。
杨骊珠不得不因为奶奶表达的困境,一次又一次调整拍摄计划。她将对奶奶的采访,转变成拍摄她的日常生活,也从家族人员的访谈中,侧面探寻奶奶的故事。
拍摄家人的优势在于,可以省略很多调研的步骤、可以和拍摄的人物走得很近。但其他亲人对拍摄家族“私事”颇有微词,这令杨骊珠感到头疼。
“他们都觉得离婚是不光彩的事”,奶奶和爷爷离婚是全家人羞于提及的现实。杨骊珠认为,这也来自于纪录片自身的悖论。“纪录片其实是违背人性的,我们总想把那些被人遗忘的或努力掩饰的东西揭示出来,但这跟人的本性是背离的”。
拍摄的经验让杨骊珠意识到,人活着就是要有选择地遗忘,忘记不该记得的事情,在遗忘中才会有勇气活下去。
但这次,杨骊珠选择了记录,哪怕这些记忆存在伤痛。她会把爷爷奶奶的故事告诉自己的下一代,这也是了解家族历史的最初的意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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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要求爷爷给自己写一封信
杨骊珠原本并不打算拍爷爷,这个所有家人口中邋遢、懦弱、固执的糟老头。从小到大,杨骊珠和爷爷的交流仅限于过年的招呼问候,“我跟他说话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清,拍纪录片是唯一一次近距离的接触。”
当杨骊珠无法从奶奶口中得知离婚的原因时,她想起了爷爷。那是杨骊珠第一次坐下来与爷爷好好说话,她走进爷爷混乱不堪的家,一个堆满木材、烂衣服的小木屋。
爷爷的生活习惯令家人难以忍受,“我记得,有一次在拍摄他做的饭菜,拍到一半我就吐了”。爷爷吃的是变黑发臭的紫红薯,他在镜头前告诉孙女:他吃不惯家人做的饭菜,他喜欢自己这样的生活。
拍摄坚持下来了。杨骊珠和爷爷边烤火边聊天,清晨跟着爷爷去河边挑水,一点点接近他的生活。对爷爷的集中拍摄持续了两周,两周内,杨骊珠每天都去爷爷家。而在乡下老家,每天在哪吃饭、睡觉都是问题,杨骊珠那段时间总是带着器材到各个亲戚家“打游击”。
两个星期过去后,杨骊珠觉得自己开始懂得爷爷了,懂得了他的失落。她有意去研究爷爷所处的时代背景。“爷爷以前是地主兼资产家出身,由于政治原因抬不起头”,初中毕业后,爷爷开染坊的父亲要求他继承家业,剥夺了他读书的权利,之后的包办婚姻也不是他想要的。
这些复杂的历史因素造成了爷爷现在的落魄。“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只有读书还在乎”。杨骊珠被爷爷打动了,她要求爷爷给自己写一封信。“他文采很好,我希望他能给我留下一些东西”。这封信从春天开始拟稿,冬天正式落笔。在纪录片里,杨骊珠将信的内容放在结尾,象征着对爷爷精神世界的交代。
“满招损,谦受益。精神内守,病安从来。”爷爷在信中这样告诫杨骊珠。考虑再三,她将纪录片里爷爷的部分命名为《从心所欲》。论语里说,七十而从心所欲。杨骊珠觉得爷爷现在就处在从心所欲的状态。他被命运捉弄,表面看起来很糟糕,却守护着内心的一片净土。“在当今的社会,从心所欲谈何容易,所以拍爷爷的时候会更让我感动”。
人究竟为什么要去追忆家族的历史?
在杨骊珠看来,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功效。看了她拍的成片后,爷爷只是笑一笑,奶奶依然骂爷爷丢人。但借着这个契机,她开始经常去看望奶奶,也会给爷爷买书,甚至家人对爷爷奶奶离婚的态度也出现了转变。对此,杨骊珠感到很欣慰。
记录和传承家庭的记忆,在杨骊珠看来,和记录宏大历史事件一样有意义。一个人若是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就会迷失自我。杨骊珠说:“这是一种私人的体验,一种反躬自省。”
文/黄霁洁
插画/派派
栏目主编:吴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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