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我共处一校，我教小学，他在初中部。因为体质特殊，每天我都要为他在食堂的两餐操心。下午5时过后，我送走学生便匆匆赶去食堂陪他一起吃晚饭。

跟他同届的七年级学生，有一批是我教过的。有的教过一年，有的跟我两年。我每晚跟儿子在食堂西头的空餐桌上就餐，七年级学生吃完正好从这个方向下楼，所以，吃饭过程中我要多次回应他们的招呼。上学期，更会有一批孩子过来，叽叽喳喳地围观我跟儿子吃饭，有的还带上新同学、新朋友一起聚在我的餐桌旁。

到了中学，孩子们不仅长高变壮，不少还爆出零星痘子、萌出淡淡胡须，已然接近大人模样。身高超过一米八的海涛，说话慢吞吞，带点儿撒娇味道，向我汇报成绩起落，和同学发生矛盾也会告诉我。他到夏天还穿厚的校服外套，我让他脱了，他说：“我觉得自己的体型不好看。”海涛略胖，为了和我说话方便，他蹲下身来。我拍拍他厚实的肩膀：“相信老师，你不难看，你就是我心目中男子汉应该有的模样！”他点头。我拉他起身，目送他出食堂。在这个激烈的年纪，他们也在内心呼唤成年人的引领。就像海涛，他与父母、与老师，会因为很多原因而产生距离，而我这个前任班主任，因为对他再无要求，转而变成值得信任的人。

当然，亦有从不和我打招呼的孩子，他们随人流离开。亲近有很多原因，不亲近也是孩子们自有想法。我偶尔看到之前特别关心的孩子匆匆离去的身影，心中禁不住有小小失落。

每天必定过来的是小灿和小菲。她俩五、六年级都是我教的，她们都爱读书，成绩都不错。每次总是小灿先来。她偎着我坐下，述说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数学课听不懂，晚上睡觉有些迟，跟哪位同学有了小矛盾……

稍迟些，小菲过来。她热爱美食，有时告诉我今天吃了几块饼、又多吃了一份饭。我偶尔有专门给老师准备的饭食，看她粉色眼镜后期待的眼神，便给她也要一份。小菲喜欢时代少年团，但学校不允许追星，她就给我看她的小花招：一本正经的手账本里，贴着几张帅气的照片；几支黑色水笔的笔杆上，也有爱豆的面孔。小菲妈妈在另一所学校工作，很开通，她知道小菲追星的事，有个周末，她给小菲定下要求，作业做得又快又好，才可以看一段爱豆的直播——这都是小菲在闲聊时告诉我的。小菲的性格大大咧咧、快意恩仇，略有点儿憨，但是真实可爱。后来，她嫌自己胖，开始制定“轻断食”计划，每天过来的时间明显提前。因每天都来，我对她俩也有了小小期盼。给儿子带些吃的，我也总要留一份给她俩。

还有个常来的丫头小伊，我只在五年级教过她。她成绩并不出色，但是唱歌极好。那时她做作业常不认真，没少被我批评。小伊从餐桌旁路过，若是看我吃完了，总会抢着把餐具递到回收处，有时儿子的餐具她也一并拿走。儿子挺懒，所以我常常开玩笑说，想要小伊这样懂事的闺女。

无意间听小伊现在的班主任说起，小伊患了脑部疾病，之所以变得这么胖，是因吃的药里有激素。我的心立马揪起来。小伊的笑容那么灿烂，她一定不想轻易把自己的痛苦展示给别人看。好在现在的老师对她很好。她时常主持国旗下的讲话，落落大方，吐字清晰标准。那天去看儿子参加的英语美文诵读比赛，小伊也是选手，我惊喜于她口语的流利。果不其然，小伊获得了特等奖。

小伊不知道我已经得知她的病情，每次从我这儿路过，总是如向阳花一般笑着。因为她与我儿子一样都与疾病做伴，所以，我对她更多一份心疼。

学生在食堂里放餐具都有特定的路线，有一次我看到小菲在哭。她语音含混地告诉我：“程老师，按新的路线走，我下次就不能从你那儿路过了，我见不到你了。”一瞬间，我被狠狠感动了。我抱住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便说：“下次绕个圈，偷偷来看我吧。”送走小菲，我下楼时也忍不住流泪了。这些新鲜的生命，那么无条件地信任我、牵挂我，这就是做老师的幸福呀。

随后的周末，我收到小灿妈妈的微信，说小灿在家里搜罗零食，要感谢我的“一餐之恩”。我告诉小灿妈妈，自己是真心喜欢这个丫头。新一周的晚餐时分，小灿果然来我这儿，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好多零食。更让我欣喜的是，小菲不怕麻烦，真的绕了一大圈，重新来这边陪我吃饭。

与孩子们在一起，有时我会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我已经不是他们的老师，却忍不住教导；我不是妈妈，却会关心他们的冷暖；也不是同龄人，却喜欢和她们开玩笑……

吃晚饭的短暂时光，我收获着不间断的小确幸。偶尔与孩子们擦肩的惊喜，或是他们围坐一圈陪我吃饭的亲密，都让我确认教师工作的意义，并且再次确定自己的工作能力和态度。因为当老师的时间已然漫长，我总怀疑自己再无激情、早已懈怠……他们这批孩子，我并没有倾注太多，只是凭良心做事，没有亏欠他们而已。而当我不再做他们的老师时，他们，依然赠予我许多。

所以，应该说谢谢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