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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岁的黄宝妹说:“我还得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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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沈轶伦 2022-07-01 06:01
摘要:大家就是这么咬牙苦过来的

“七一勋章”获得者黄宝妹今年91岁了。

作为国家发展的“见证者、参与者、奉献者”,她经历了从旧中国到新中国、再到新时代的巨变。

91岁的她说:“我还得努力。我要发动大家一起,努力为社会再做一点贡献,这是一个老党员的责任。”


在上海杨浦,这个7月,少女黄梦菡将迎来人生旅程中重要的一役:高考。

整个春天,她埋头书房,瘦了好几斤。谁都知道这一届孩子压力大。三年高中生活,两段网课经历,在经历两个多月的封控后,今年上海秋季高考统考又延期至7月7日至9日举行。在那些全城市民足不出户的日子里,长辈们努力保护她不受外界影响,四代同堂的屋子里,大家都想尽力不打扰她复习。

但在那么一个傍晚,黄梦菡的曾祖母走进了少女的房间。

曾祖母说:这一次上海经历前所未有的挑战,也给了你从中学习和思索的机会。你们是我们国家的接班人,国家培养你们,你们将来也要为国家做贡献。

曾祖母说:我们小时候是文盲,受苦受难,因为共产党才能读上书,改变命运。她说她见证了从旧中国到新中国、再到新时代的巨变。她还说:人生就是一个先苦后甜的过程,你要有信心克服眼前的困难。

曾祖母还有很多想说。但少女知道,关键不在于老人说或不说,而是看老人做了些什么。即便在今年疫情最困难的时段,老人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为社区里其他没能买到菜的老人提供帮助,并鼓励自己的孙辈投身志愿者服务。

对这个家庭来说,曾祖母的存在就像一块令人安慰的磐石。如果见过了这座城市风风雨雨的曾祖母不慌,那大家就都不乱。

因为,黄梦菡的曾祖母是一代上海人都知道的纺织女工的代表,是无数中国人都认识的第一批全国劳动模范。

曾祖母的名字是黄宝妹,“七一勋章”获得者,今年91岁。

新华社 发



解放日报·上观:3年前陪您在杨浦滨江见到习近平总书记的就是黄梦菡吧?

黄宝妹:对,那天是2019年11月2日下午,那时黄梦菡刚考上杨浦高级中学上高一。我们在杨浦滨江看见了总书记。

也正是在那一次见面中,我向总书记介绍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见证了上海从旧中国到新中国、再到新时代的巨大变化,为中国共产党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感到无比自豪。总书记鼓励我多向年轻人讲一讲,坚定他们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

总书记说我是国家发展的“见证者、参与者、奉献者”。我后来让曾孙女重复了三遍,我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但我觉得自己还担不起这九个字,我还得努力。我要发动大家一起,努力为社会再做一点贡献,这是一个老党员的责任。”

解放日报·上观:杨浦滨江如今变化非常大,一个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也快不认识了。如果要挑选一个人讲解这里的变迁,的确您是合适人选。这里的上海国际时尚中心,过去就是您上班的国棉十七厂吧?

黄宝妹:是的。我在国棉十七厂上班整整42年。

我小时候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还是日本人的裕丰纱厂。那时候上班辛苦。我才14岁不到,比现在的黄梦菡还要小得多。为了不迟到,我每天早晨4点钟就要起床。第一次上工是一个冬天,凌晨4点,寒风那个呼呼吹啊,抬头看天上还有星星。

由于当时庆定线的官渡被日军破坏而停航,因此我走到浦东庆宁寺摆渡口后,只能坐民间私渡,也就是小舢板摆渡去杨浦。

工厂女工的白班是早晨6点到晚上6点,晚班是晚上6点上班、次日早晨6点下班。最开始上工的那几年里,我几乎没见过太阳,真的是叫披星戴月。上下班还要被抄身,心里恨得很,但也没办法。

解放日报·上观: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对纺织工人的工作有些陌生了,当时您具体的岗位是什么?

黄宝妹:一开始是在细纱间学接头,后来开始做挡车女工。车间里一台台机器非常高,中间有走道。走道的一面有200只锭,两面共有400只锭子,每一个都在飞速旋转。我们的工作就是看到哪里有断头,就要马上接上。

第一次走进去,光是跟在师傅后头来回照看两边,很多人就紧张得满头是汗。女工们手指的皮都被纱磨破,勒出了血。而且,过去在厂里上班的时候,拿摩温(工头)拿着铜棍子,看到有工人动作慢的就用棍子狠命敲手。

我总是被安排到差的机器前工作,后来人家问我为什么我的手法最快,就是那时候被逼出来的。



解放日报·上观:当上工人后能吃饱饭了吗?

黄宝妹:我们吃得很节省的。每天从早站到晚,中午机器也不停,女工就轮流去吃饭。大家吃的是从家里带来的粥、萝卜干、馒头,无非是这些。如果动作慢,吃到一半回去干活,等回来时饭盒就都落了一层白棉絮。每次回到家,父母都心疼我,让我多休息。我总是说:“不怕,我能吃苦的,我吃苦吃惯了。”

我小的时候,在浦东高桥,世道很乱,家里又穷,全家总是吃了上顿愁下顿。为了多赚点钱,我爸爸沿街叫卖豆腐,妈妈生好大弟弟才三天就去给人当奶娘,就为了多赚一点钱。别人家的孩子吃上了我妈的奶,我的大弟弟却没了母乳,一直哭,哭坏了眼睛,最后病死了。

我妈妈一共生育了9个孩子,到最后活下来的只有3个孩子,我成了老大。作为大女儿,当然就要帮妈妈照顾妹妹和小弟弟。我12岁时,和妈妈一起去东海滩挑盐,赤脚踏着海水,挑一担20多斤的盐回家。第二天也是4点多起床,挑上盐再赶10公里路,到高庙卖盐。

起初,我妈妈和我一起去,后来为了让弟弟妹妹有人照顾,我让妈妈在家,我一个人去挑盐。因为太累、太热,有时是因为太饿,我好几次在挑盐的路上一头栽倒。我妈心疼我,哭了。但我不哭的,换来的钱就能给家里添点米、买几块高桥烧饼给弟弟妹妹吃。我能做事,我很高兴。

解放前的日子,穷人真的是苦啊。大家就是这么咬牙苦过来的。

解放日报·上观:您后来搬到了杨浦滨江来住,也是因为在纱厂做工的缘故吧?

黄宝妹:是的,应该是1945年,我们一家从浦东搬到杨浦居住。我妈是为了照顾我,让我不用再每天摆渡,多睡一会儿。我们家就安在定海桥贵阳路,很小的房间,只有十来个平方米大,差不多就是一间草屋子。

解放日报·上观:后来您还成了杨浦的媳妇。

黄宝妹:哈哈,对啊。我听我妈的话。她看准了住在一条弄堂里的小伙子。我们请两边亲戚吃了饭,就算婚礼了,那是1948年,我才17岁。也是那个时候,我们隐隐感觉到,旧社会要结束了。

解放日报·上观:还记得上海解放那天的情景吗?

黄宝妹:当然,不会忘记的。1949年5月27日那天,上海解放了。像天降神兵一样,上海驻满了解放军,他们露宿街头,待人和气。

我那天正常上班,听到黄浦江畔响起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歌声,我和工友姐妹们手拿小红旗,跑到马路上迎接解放军。当解放军来到工厂后,工人们都拍手欢呼。

那时候我多大?我也才18岁,正是如今要准备高考的黄梦菡和她的同学们的年纪。对我们来说,也是人生完全改变的开始。

几天后,军代表来厂里宣传共产党的政策,宣布废除拿摩温和抄身制。工人们自己推选班长,大家翻身成了工厂的主人。我们工人都把满腔热情投入积极劳动中去。因为再也不是为日本人干活,也不是为资本家干活了,我们是在为自己织布!



解放日报·上观:听说您是织布好手,不看表就能知道时间,不用秤就能知道皮辊花的重量。棉纤维这么轻的东西,怎么能知道重量?

黄宝妹:熟能生巧嘛。以前我们每天下班前,都要将棉纱断头产生的皮辊花收拢,放在围裙口袋里,再一起拿去称重,用来分析哪一道步骤有问题。我每次交出去之前,都在手里称一称。平常,把一堆堆称好重量的皮辊花带在身边,上下班路上掂,晚上在家也掂,这样就有手感了。

1950年,我生了儿子,我妈妈和我老公都很好,包揽了所有家务和小孩的事,都特别支持我去工作。他们对我说:时代不同了,你追求进步,我们都支持。当时,我一人可以照看800个纱锭,创下全厂纪录。1952年,我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解放日报·上观:第二年就当上了全国劳模。

黄宝妹:对。1953年起,新中国实行第一个五年计划。就在这一年,全国总工会第一次评选全国劳动模范,那年我22岁,评上了全国劳模,对我来说很光荣。

但我想,这份荣誉更是属于所有纺织行业的工人。我这么一个解放前字也不认识、饭也吃不饱的女工能当劳模,全是共产党带给我新生活。

解放日报·上观:还记得第一次去北京的经历吗?

黄宝妹:我们坐了七天七夜的火车去北京参加劳模群英会。那时京沪铁路是单轨,南京长江大桥也还没有造呢,光过长江就花了6个小时。

那是我第一次离开上海,路上从车窗往外看,看到许多农民在田地里光着膀子干活,没衣服穿,皮肤晒得通红,孩子们也没什么整齐衣服,都穿得破破烂烂的。我当时心里就想:好好劳动,好好工作,不单是报恩感恩,纺织工人还有责任让全国人民穿上新衣。

几年后,我在参加大会和活动时见到了毛主席,当时激动得眼泪直流,嘴里喊着“毛主席”,所有人在拼命鼓掌。毛主席接见我时,他说,纺织工人很光荣,让全国人民有衣穿,责任很重大。



解放日报·上观:当了全国劳模后,用现在的话说,您成了“顶流”——

您曾先后7次被评为上海市、纺织工业部和全国劳模;3次出席国际会议;8次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领导的接见。从1954年到1957年,《人民日报》47次报道了您。当时,也出现了许多别的机会和道路,但您还是选择继续当工人。

黄宝妹:26岁那年,组织任命我当干部。可坐在办公室没几天,我自己找到上级部门要求回车间,回到一线岗位。

解放日报·上观:当时怎么想的?

黄宝妹:生产很有意义,我愿意一直当工人。

解放日报·上观:谢晋导演还给您拍了电影,就叫《黄宝妹》。您成了那个时代的工人明星和偶像。

黄宝妹:明星谈不上。这一切都是党的培养和厂里同志们、小组一起努力的结果,我个人没有什么。

1958年,周总理来上海视察时指出:上海的劳模、英雄很多,电影系统应该拍一部反映劳模题材的电影,以真人真事纪录片的形式。于是同年,谢晋导演就来我们厂里拍了我,有了纪录电影《黄宝妹》。

解放日报·上观:影片以一位编剧寻访黄宝妹为线索,讲述了国棉十七厂的黄宝妹小组学习郝建秀先进经验的故事。扮演编剧的张庆芬后来回忆:“在拍戏的时候,纺织工人最担心重拍,她们常说:‘拍坏一个镜头不就等于出废品吗?浪费了国家的钱,真有些心痛呀!’”

张庆芬还记录了这么一个细节。有一次,拍摄黄宝妹帮助小组女工们消灭纺纱白点的一场戏。戏的规定情境是:小组向全厂提出了保证五个钟头消灭白点,四个钟头已经过去了,全小组还剩下最后一个技术差的女工没有达到要求,黄宝妹正在帮助那位女工提高消灭白点的技术水平。

根据剧本要求,在场的女工们都要表现十分着急的神情。导演也要求黄宝妹做出非常着急的表情来。但是您很谦虚地对导演说,这不妥当,因为在生产中遇到这种情景时,尽管内心很着急,但绝不能露在脸上;相反,是要控制自己,并且要尽量安慰、鼓励对方。如果自己一着急,对方一定会更紧张,更难以掌握消灭白点的技术了。

黄宝妹:是的。真的,在生产中,你关心的就是不要浪费,不能出废品,但同时也不能把着急露在脸上。

解放日报·上观:影片中还有这样一段话,说:“神话里最会纺纱织布的是七仙女,但仙女是不存在的,真正的仙女是我们的纺织女工。”据说,因为在谢导的电影拍摄过程中表现出色,当时有人提议,让您去艺术院校进修,从而走上专业演员的道路,但您没答应。

黄宝妹:哈哈,因为我就是普通女工,纺织业才是我大有作为的本行当。平平淡淡才是真。

解放日报·上观:但您也是爱美的。您曾前往苏联莫斯科参加活动。回国后,您也做了布拉吉(俄式连衣裙),还烫了头发,1959年在去维也纳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时,您又穿了旗袍,据说一下子为上海的女性带来了新时尚。

黄宝妹:对,工人也不都得是苦哈哈的形象。劳动是美的,创造是美的。到捷克开会的时候,让我代表中国发言。发言后,许多外国人说,中国工人真漂亮。



解放日报·上观:进入20世纪80年代初后,您开始担任厂工会副主席,主持生产工作,直到1986年退休。

1991年,上海市总工会对全市7000多位获得过省部级以上劳模称号的离退休劳模进行调查发现,一些退休早的劳模经济情况不好,家庭负担重,心里也感到失落。了解到这样的情况后,您在上海市劳模协会的帮助下,牵头帮助了其他老劳模。

黄宝妹:时代不同了,许多岗位也发生了变化,但劳模精神永远是城市共同的财富。到了2006年,我才算彻底退休。不过,我一直觉得,工作可以退休,但党员身份可没有退休。

解放日报·上观:您现在在忙什么?

黄宝妹:我住在杨浦区大桥街道,这里很多人都叫我“黄妈妈”。最近几年,没有疫情的时候,我就去给年轻人上课。我加入了上海市“百老德育讲师团”、杨浦区“金色夕阳”老干部正能量工作室,给观众讲讲党和国家走过的峥嵘岁月、老一辈共产党人的奋斗故事。我还在B站的“老杨树宣讲汇”直播间当主播,还很受欢迎。

我今年91岁了,我可以从我自己的经历来说,现在我们的生活比以前好多了,我们不能忘本,要饮水思源,要对社会有所奉献,要创造价值。

解放日报·上观:这次疫情中,您生活是否遇到不便?

黄宝妹:我很好,大家都很关心我。年轻的同志还专程来给我送菜。我疫苗打了两针,但年纪大了,不能再出门当志愿者了,我就让孙子孙媳妇出门去当志愿者,我给他们鼓鼓劲。疫情刚开始的时候,很多社区里的老人都买不了菜,我就尽自己力帮他们买点菜、送点吃的。我也和曾孙女聊聊天,给她鼓鼓劲。

解放日报·上观:梦菡就要参加高考了,您对这一代年轻人有什么想说的?

黄宝妹:去年我在北京获得“七一勋章”的时候,梦菡在上海看,在电视机前热泪盈眶。记者采访她,她说了一段话:“‘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总书记的话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正因为老一辈党员同志筚路蓝缕、吃苦耐劳,才有今天的美好生活。我们一定会更加努力,守护前辈的奋斗成果,创造属于我们的未来。请党放心。”

她确实让我蛮放心的。她读书也蛮用功的,现在这个年纪,正走在追求理想的道路上。希望她能考上大学,好好学习,实现理想,为国奉献!

他们这一代过的生活,比起我小时候,那真的是好太多太多了。但这“好太多太多”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几代人不断奋斗努力创造的。我们经历了历史,要告诉青年,我们是怎么一路走过来的。我们手里的这一棒,要交给青年,他们是祖国的未来。我们大家都还要一起努力。


黄宝妹

曾是上海市国棉十七厂的纺织工人,20世纪50年代被评为全国劳模和上海市劳模,多次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老一辈国家领导人接见。2021年获“七一勋章”。

栏目主编:龚丹韵 文字编辑:龚丹韵 题图来源:新华社 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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