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鉴洋湖走走,要乘小舟。
看尖尖的船头轻轻划开水面,听水流翻出温柔的声响。岸边苇草林立。上一个夏季,我与好友也在这样一个湿地的湖中乘小舟而行。那时候,熟了的白色芦花飞扬在空气中,悠悠荡荡洒在水面上。我们就这样倚在舟上看了一天的芦花。
鉴洋湖的夏季,想必也是芦花纷飞吧。
鉴洋湖位于台州市黄岩区院桥东南约五公里处。同行的当地朋友说,很近呢。离她住的地方近,离她工作的地方也近。想来走走时,便随心随性地来。
一座城市能有一个随时随地漂在湖上看芦花的地方,是令人艳羡的。
据说,在2000年前,鉴洋湖还是一个古海湾。那时候,鉴洋湖中的水,大约是咸咸的,远漂海外的商船在这里出发、回港。2000年来,古海湾慢慢演变,鉴洋湖的淡水填充了海水,成为水网纵横的内陆湖,湖水由咸转淡。
我想起来时翻看的关于鉴洋湖的描述,叫作《山水记》。里头记录:“鉴洋湖,纵一里,横五里。为东南巨浸,中有沙洲芦荻。水多银鱼,长寸许,如小薤叶,色白如银,味最美。击楫中流,恍如剡中风味。”
大约两年前,我曾专门采访过几位捕捞银鱼的人,银鱼生长在水质极佳的淡水湖中,穿梭如闪电,白日不见,需要夜晚依靠灯光夜捕。鉴洋湖上的月夜下,想必也曾星光点点,照着那些夜捕银鱼的人和小船。
所谓沧海桑田,对于自然来说,不过一两句话。对于一个人、一尾鱼来说,沧海桑田的漫长岁月中,拥有的,却只有小小的一段。
驾着轻舟的陈师傅沉默不语,他不说话,我们不说话,湖两岸栖靠的水鸟也不说话。
他、它们,都在这片水域生长了许多年。
听说,陈师傅还十分年轻时,在鉴洋湖上,和另一些鱼打交道,鲢、鳙、青、草,俗称四大家鱼,是当时的鉴洋湖国营鱼种厂放养的鱼苗。陈师傅作为鱼苗的守护人,日日与鱼苗为伍,把时光同鱼都融入湖水。
一晃,都快四十年了。陈师傅摇身一变,成了鉴洋湖城市湿地公园的一名船夫。似乎又什么都没变,他仍每日漂浮在湖面上。他的网名,曰“岛主”。岛,四面环水。流连于岛上的人,向往的不是脚下的土地,而是触手可及的湖水。
二
想想古往今来,多少美好诗意的事,都发生在湖边。
张岱那篇《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那一年的冬季,下了三日大雪,张岱独往西湖湖心亭看雪,一白、一痕、一点、一芥与两三粒,便成为世人心中永久的西湖雪日。
我在杭州居住十来年,西湖虽极少下雪。但西湖的雪日,好像却曾在生命中出现过一样。相信许多杭州人都如此,这是张岱留下的西湖印象吧。
很巧,鉴洋湖也有一座湖心亭。只不过鉴洋湖湖心亭中站着的人,叫作杨晨。
杨晨是清代进士。据记载,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杨晨在这里主持围湖筑堤,种桑养蚕,并在湖中建造了一幢西式别墅,取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依南窗以寄傲”一句,命名为“寄傲轩”,四周植以名花异木。在寄傲轩的南侧,杨晨托人构筑了一座玲珑剔透的湖心亭。
杨晨曾这样记录这里的景色:“门外湖光十里碧,座中山色四周青。”
我猜这样的景色是在湖心亭中看到的。亭,四面皆空,是借最好的视角,看最好的风景。这应是鉴洋湖的夏日,草木葱茏,眺目皆绿。不知道这位隐居的人,是否独自乘小舟去看芦花。冬日时,这里又是否下过大雪?杨晨似乎并无记录,但不要紧。许多城市都有一座湖,许多湖中都有一座湖心亭。每个向往美好的人心中,都有一座湖心亭。
杨晨晚年归隐于此,听说他常于湖畔著书、垂钓、会友,还组织了个八老会,湖上八老,逍遥当如湖畔八仙。他和陈师傅一样,也有个“网名”——晚号“月河渔隐”。
细细推敲,他常在夜晚时于湖边垂钓。这样好的月色,会把鉴洋湖的湖面照得如同泛着波光的白缎吧。也许垂钓不为鱼,只为看看月河,只为晒一晒鉴洋湖的月光。
不知道陈师傅知不知晓“月河渔隐”,但我猜,相隔一百多年的两个人,应有过相同的美好体会。
一只黑色小水鸟从眼前“踢踏踢踏”走过。有人轻喊,是只小鹈鹕呀。还有一丛丛白挂在芦苇丛上,一动不动,定睛一看,是数不清的白鹭。黄岩所在的台州,地处西太平洋候鸟迁徙路径上,是候鸟迁徙途中重要的停留站。而水域自然丰富的鉴洋湖湿地公园,是众多鸟类的家园。也是见过月河的生灵呀。
同伴笑:“鸟类才是鉴洋湖的原居民!”
又一只圆滚滚的水鸭子咕噜噜从湖面划过,它神态自若,身手矫健,真正是旁若无人。
小船缓缓靠岸。听说,鉴洋湖中沙渚众多,驾起船来极易搁浅,陈师傅是极少数能在湖面上自由漫行的人。
陈师傅仍然不说话,他将船只停泊好,我们的鉴洋湖一游已结束,他将带领另一群人,继续向鉴洋湖深处潜去。日复一日,就像一只匍匐在湖面的水鸟,就像湖面泛起的涟漪,就像水溶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