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的对话,开始聚焦那个建于民国初年的宅院——60亩的雷家宅邸。
雷家那宅院,于现在的松江已不存在。曾经,我去寻到松江西门外,那原来宅邸的处所,已经变成一片片一幢幢一式的现代化多层新楼,楼的外侧是一条宽宽的清河,细波粼粼,杨柳垂岸,夕照金黄。经过一代又一代留下来的有关旧宅的黄旧照片,碎片式的,应该是我外公所摄。我数了数,共有25张,皆为有人物的照片,背景是宅邸的屋内室外,雕花窗棂,廊前树下,草丛碎石,假山峥嵘,竹墙篱笆,走道盆景,石道斜坡,池湖光影。有一张据说是我外公的自拍照,前靠一张精致高椅,一边的长桌上有一个贵重瓷瓶,后墙垂下两条山水挂幅;外公的形象年轻俊朗,戴着一副细边眼镜,显出十足的文人气。一张照片则是几岁大的母亲,骑着一辆小自行车,快乐地笑着(想这小车在当时应该很稀贵)。没有纯粹的风光照。我问母亲:你能够讲得清雷家宅邸的模样吗?母亲脑力健清,已经消逝的雷家宅邸,在母亲的叙述中,一地、一石、一树、一池地重现而出。
首先,在雷家宅邸门外有一堵高约四五米、宽十几米的墙。宅邸外的墙意味着什么?是否地位、势力、官权的霸气象征?母亲说,当年在松江的别人家是看不到宅院外还有墙的。墙和宅邸大门间是一条阔长的碎石马路,家人来往进出,行人也在宅前道路行走。宅邸大门有六扇,无事只开中间一扇,有事(喜事或丧事)的时候,六扇门“隆隆”齐开,声势宏大。
进大门后,便入了“脚门间”,脚门间的两边各有一张休憩等待的长凳。过脚门间,就是一个大天井。在脑海里,母亲记得这大天井是办过一桩桩热闹的大事的。或是节日,或是发生一件需要庆贺的事,外面就会请来吹鼓弹拉的队伍,十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在此吹吹打打,喇叭笙锁齐鸣,鞭炮鼓锤震耳。大天井一过即入“茶厅”。从茶厅,开始体现雷家的官场祥气:除一块块插在木架上的红色的匾牌,叫做“牵马牌”(象征升官的牌子,据说升一次官,就荣获四块牌子)外,左右两边还各有两块硕大至两人高的竖牌,一块牌上书“回避”,另一块书“肃静”。那竖牌是大红的底色,真金的金字,矗在厅中,肃然隆重。可以想象,这两块高大竖牌,是在主人出门时,前面开路的人高举前行的仪仗标示。母亲说,奶奶几次对她和家中其他孩子说过,人过此处,不得有一丝喧哗,要敬畏。
步过茶厅,进入大厅前,便是厚厚的大门。那门的门槛有小半人高,孩提时的母亲是无法一步跨过的。高高的门往两边开,开门时,重重的门栓移进两边的墙内,关门时,门栓缓缓移出墙体。进门,入大厅。那大厅真是一个敞高的空间,厅内有两根至少两人方可合抱的大红圆柱。我请母亲形容那厅的大小,母亲竟然这样说:“有人说可以放2000多担米。”一担米为100斤,我的感觉还是没出来。母亲便换了说法:“记起来,1938年,可恶的日本军队轰炸,我们逃难外出,再回家来,见家里住满了国民党的败军,有好几十个人吃住都在那里,都还显得空荡荡。”在大厅处,抬头便可见厅门外一个高高尖尖翘起的翘檐屋脊,这翘起的屋脊模样,正是雷补同当年正一品官位的明证。
此前描述,便是雷家宅邸的品牌、门面、腔调和序曲,兼引入主旋律。
这占地60亩的雷家宅邸,在主大厅的后面,开始展示雷氏家族的生活空间、花园空间,乃至学习空间(家中有专辟的私塾房)。一个大家族,再分隔为一个个小家室(一共有六七个小家)。每一个小家室均有自家的天井,前后客堂间,两边厢房。有的是一进门,有的是两进门。母亲一家和祖父雷补同合居三代同堂一个大单元,人多,所以是住在宅院左面深处的三进门内。母亲和家中诸多堂姐表姐们喜欢玩乐的地方,则在宅院的右边:一是称做“草堂”的花园,二是母亲的二伯伯家的西式洋房。
所谓二伯伯的西式洋房,是具备了什么样的特征?首先那连起来的几间屋子像一艘半月形的船,一间间屋便显得弯曲的不规则,很有些西方艺术建筑的感觉。每一间屋子的地下垫得很高,地板刷漆油亮亮的,这和其它人家下沉的泥地砖地的“屋里厢”明显不同。二伯伯也是留洋做外交的人,喜欢西式生活,娶的太太是上海大户人家的小姐,母亲称其“二姆妈”。漂亮的二姆妈是朵能干的交际花,中国外国朋友一堆堆,中国话外国话都说的溜,上海松江两边走。那时,又小又顽皮的母亲经常单独一个人闯进二姆妈的房间,心里其实很紧张。二姆妈则招呼母亲坐进一张松软的大沙发,说母亲:“侬迪个小人漂亮得吓人。”给她吃从上海带来的西式点心。二姆妈很会享福,单独一个人就有三个贴身的女佣人服侍着她:一个给她喝羹汤,一个给她点烟,一个给她穿衣。据说二姆妈每月从二伯伯的薪水里取来花的就有几百块大洋,还有250亩地的租金也归其一人所用......
在雷家,所谓“西式洋房”的味道,母亲总结,就是“一弯漂亮的月亮船”。
当年雷家宅邸的处所,现在已经变成一幢幢现代化多层新楼。
如果进了雷家宅邸的右首,穿过二伯伯住的“月亮船”,一路到了“船尾”,便看到一扇门。跨门而过,即入“草堂”花园。谓之草堂,应该是中国文化人的原初情结吧——杜甫有草堂,往来有鸿儒。据说清末外交官雷补同的学养,在松江是出了名的,读书著文写诗,字号“南埭闲人”。其实辞官后他也不闲着,在松江发起组织“松风诗社”,刊印诗集。那草堂园中,名贵花木不少。母亲印象最深的是两棵高大的白皮松,说是松江地盘上独立而无他的名树。如有感冒咳嗽,只要找几块脱落下来的树皮煎汤,服后即愈。一般的白皮松,生长环境在海拔800米至1300米的岩缝、山脊或山坡上,将其移于江南低洼的松江,植入草堂,蓬勃茂盛,造福于人,真算一桩奇事。
小时候,母亲对白皮松的神功只是耳闻,但对草堂里几间被称为小花厅和雕花厅的屋子,她是用神秘的眼光来注视着的。雕花厅,据说是雷补同为他当时80多岁的老母亲建造的,此厅精工细作,镂金饰银,室内廊道处处雕成不同的花型。那雕花厅又被称为“孝子厅”。想雷补同童年困窘,青年举才,中年成器,归来孝母,建成此厅,遂成当地一桩美谈。而那小花厅里的一间房,对幼年的母亲而言太神秘,称之“暗房”。暗房其实就是洗放照片的场所。那二伯伯雷炳扬,不但承继了父亲雷补同外交职场上的荣光,历任驻温哥华、芝加哥、瑞典、挪威、南非各使馆秘书及总领事之职,游历各国,还在闲暇之时潜心钻研当时新兴的摄影技术,并在回国返乡后将一大堆摄影技术设备带入松江(我外公心爱的照相器材和二伯伯定有牵系)。母亲说,孩提之时,暗房他们是不能随便进的,里面的影像洗印设备更是不能触碰的。父辈们在里面冲洗照片的时候,她和兄弟姐妹守在屋外。照片从暗房里“变戏法地变出来”,他们就一哄而上,抢看自己的靓丽形象。这情景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让她觉得很开心。
自雷家宅邸大厅后进左手边门,是另一番天地,总体色调是暗色深沉庄重的。走过一个账房间,穿过一个宽长廊,再往深处走,一进二进再三进,便是母亲的祖父雷补同居住之所。其中一间叫“新厅”的屋子不住人,摆放着中西合璧的物件。里面有一套祖父当年从奥地利带回的很贵重的沙发,两只中式的八仙桌,一架又宽又高的长桌,桌上放置瓷器烧制成的福禄寿三星,桌子两边是两个白色长长的玉如意,据说是前朝的皇帝赐予的。到母亲出生的民国后,爷爷雷补同也已奔向古稀之年了。母亲感觉她祖父“重男轻女的老封建”的情景和表现是:那时每天夜晚睡前时分,爷爷总要吃一碗“小夜饭”的,吃小夜饭的另一个主角是只比母亲大两岁的哥哥。爷孙俩津津有味地吃,其他人是没有资格吃的(即便外公也在一边垂手相伴)。小时候的母亲觉得很生气,她也要吃,但吃不到。吃不到就会哭闹,但是没有用的,有人便把五六岁的她拽出去、轰出去。所以很长时间,感觉受到伤害的母亲,心里对祖父这个老封建又恨又气。
想那繁花盛开,总有凋零时日。1930年前的那段时日,被母亲视为“老封建”的雷家先人走入人生最后一段时辰。生理的衰落无法阻挡,雷补同病重了。母亲见到了这样的场景:白天,在前面的大厅,请来的道士一遍遍地念经,一圈圈地走动;晚上,道士们就到爷爷屋里捉鬼。那晚,她看见了自己的哥哥,和爷爷很多晚上一起吃“小夜饭”的8岁的哥哥,家里也为他专门制了一身道士袍,戴上道士帽,随了那些真道士,脸上有些惊恐,嘴里也是念念有词,进屋,赶鬼,努力挽救祖父的生命微光......
一手打造了雷家宅邸的雷补同,在清末和民国初年为松江的土地争了光彩的雷补同,是在他最小的儿子雷书常极为孝顺的精心服侍下离世的——其时正值1930年,积贫积弱与混乱希冀同在的中国,距离那惨烈的“抗战国难”的日子,已是不远了。
题图说明:母亲和她的大妹妹。
本文图片:郑宪 供图 本文编辑:封寿炎 图片编辑:邵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