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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贾志敏与我之间,有一篇未写完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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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贾文骏 2022-02-05 08:01
摘要:我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他依然是那么的挺拔,那么的精神,那么的儒雅。

依然清晰地记得,2018年春节期间,父亲在书房里认真地对我说:“我准备写一篇关于你的文章。”

“咦?为什么啊?”我听了惊喜地问道,同时心想:父亲这一辈子,为他人写过无数的文章、出版过很多的书,怎么会突然想到写我呢?

父亲好似明白了我的困惑,说道:“因为你身上有好多有趣的故事,我是你的父亲,当然对你特别的了解,这篇文章发表后一定能……”

父亲常常坐在电脑前冥思苦想,光为了文章题目就斟酌好久,刚开始时给文章起题是“反哺”和“阿二头”。“反哺”,在这里意味着父母年纪都大了,反过来需要小辈来照顾了;“阿二头”,上海闲话老二的意思,我在家排行老二,应景。后来,他担心其他人可能会看不懂,遂把题目改为“老二”,一目了然,通俗易懂。

父亲每写完一段文字,就招呼我们围坐,大声朗读给我们听,然后他笑得嘴巴咧开,很是得意。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期待,期待父亲文字里的我、心里的我到底是什么样的。

《老二》

关于我家老二的故事,特多。提起他,有点儿心酸。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叶,我们婚后不久,妻子即有了身孕。更没料到的是,短短六年里头,三个孩子相继出生,而且全是“撒尿要朝外头跑” 的王八羔子。

八平方米的小屋子里边,挤着六个成年人和小孩子。入夜,大的吼,小的哭,乱成一团。面对着这么一个摊子,我们一筹莫展,不知所措。

彼时,我们都是没有编制的临时工,三日两头要更换工作的地儿。收入有限,经济拮据,入不敷出,捉襟见肘。日子过得很是艰辛。米桶见底了,我扛起个古董花瓶,跑到广东路外滩上的古玩店换个七八元现钱买米吃。遇到节假日,我们就厚着脸皮,带着三个孩子到丈母娘家去蹭饭。因此,我们没少遭别人的白眼与讥讽。

说是三个孩子全来自一个娘胎里,性格与相貌却迥然不同:老大结实健硕,调皮圆滑;老二多毛多病,脾气古怪;老三白净清秀,乖巧伶俐。因此,板子说什么也打不到老大和老三身上。说实话,老二“皮肉之苦”挨得最多。

这也只能怪他自己。自小患有皮肤病—俗称“奶癣”。脑袋上“寸发不长”,远远望去,就像一个秃秃的“光芋艿”。脸上、周身流着汁水,还散发着一股不好闻的异味,可能奇痒难忍的缘故,他在椅子上整天哭闹不已,令人心烦生厌。我们怕他用手抓痒,就用纱布将其双手裹得严严实实,还捆扎在凳子背上。好像戴着手套的拳击手,一副异样怪相。

更叫人不能容忍的是性格怪异。休息日,要上外婆家去做客了,好不容易轮番给三个孩子擦洗干净,换上出客的衣服,整装待发,老大和老三早就跑得没影儿……到此处没有写完,编者注)

然而,令人扼腕的事发生了。2018年5月6日清晨,父亲突然摔倒在卫生间,情况危险……我将他紧急送医,医生竭力抢救后告知我们,父亲因糖尿病引发脑梗,其身体右侧已瘫痪,颅内血栓压迫颞叶神经,导致无法说话了。

我和家人听后如闻晴天霹雳。虽知道父亲已是肝癌晚期,身体每况愈下,但也无法接受这个更加残酷的现实。望着正躺在病榻上遭受疾病折磨的父亲,我们心里无比难受。

父亲这一生,经历了太多的坎坷与磨难。年幼时,他失去了他的父亲,全家被扫地出门,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父亲没有气馁和消沉,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他拉过黄包车,扛过沙袋,送过药,做过代课老师。十年动乱中,他无辜被打入“牛棚”,在尊严丧尽的日子里苦挨。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父亲得以重获自由。由于工作出色,取得优异成绩,政府授予他“浦东名师”、“浦东开发开放建设特殊贡献奖”等许多荣誉。

已经荣誉等身的父亲,做事还是从不懈怠,无比认真,对待教学工作尤其一丝不苟。

一天深夜,我忽然听见从父亲的书房里传来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睡眼惺忪的我推开书房门,看到父亲正趴在地上,拿着放大镜摆弄麻将牌。见我进来,他冲我神秘地一笑:“你知道一副麻将有多少张吗?”“我怎么知道!”父亲从来不碰扑克、麻将之类的,今儿怎么啦?“明天我要上一堂《我的发现》,麻将牌里不是有张‘發’吗?我得让学生认识这个繁体字。但我不能瞎讲啊,我要数清楚一副麻将有多少张牌,有几张‘發’。”

父亲上每一堂课,都这样潜心琢磨,他的很多课遂成为经典课例,被许多老师观摩学习。经常有同仁、徒弟或者小学生发来邮件,请父亲帮忙修改文章或作业。父亲总是第一时间回复。有时,父亲从外地讲学归来已是深更半夜,哪怕已经很累,他也一定会打开电脑,对当日邮件一字一句地修改,逐一回复。

父亲年龄大了,身患糖尿病、癌症和白内障,常需要借助放大镜才能看清报纸和电脑。家里人心疼他,都劝他少用眼睛,多注意休息。可他总是摇头:“不行,不行!不看报纸,岂不是不闻天下事嘛,不看电脑,我怎么给人家写稿子呢?”

有一次,看到父亲又拿起放大镜坐在电脑前码字,我凑前一看,这篇文章不是在一周前就已写好了嘛,怎么还在写啊?父亲告诉我:“这已是第四十稿啦!”“一篇五百来字的文章值得改这么多遍吗?”我问。父亲转身认真地对我说:“儿子啊,你要知道,凡是我交出去的稿件,尽量做到不用麻烦编辑修改一个字,直接就能上版、印刷。这既是对自己的文字负责,也对得起编辑对我的信任。”

父亲对文字表达是苛求完美的,他的毅力也是惊人的,常常忍受着癌症病痛坚守在三尺讲台,为全国各地的小学语文老师和学生传经送宝。他已经将全部的生命投入到小学语文教学中。

2012年12月,父亲率众弟子赶赴福建泉州聚龙外国语学校,参加全国14省32校语文教学活动,三天的活动,父亲听了20节课,评了20节课,又上了一节示范课。当时台下又有多少人能想象,这样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已是动过多次手术的癌症晚期患者。讲台上,父亲思路清晰,语言严谨,谈笑风生。听完父亲的课,坐在台下的教育部原新闻发言人、语文出版社原社长王旭明先生热泪盈眶地说道:“我终于听到了一堂真正的语文课。”他以父亲的课为标准,起草并通过了《聚龙宣言》,在全国刮起了“真语文”的旋风。

贾志敏老师与王旭明老师合影。

父亲对待工作较真、顶真。他一直把老师和学生的事放在心上,始终认为老师的生命只有在课堂上才能绽放,上课就是生命的歌唱。

2016年6月,父亲接到山东济南陶继新老师的电话,邀请他参加名师课堂研讨会。不料在行前一周,我接到医院通知,父亲体内的癌细胞复发,需要再次手术。这将是他第七次上手术台。赶往医院的路上,父亲给陶老师去电:“看来,这次的课我不能去讲了,请代表我向参会的老师们表达歉意。”

哪料到出院当天,我驾车送父亲回到家,忽见他一头扎进书房,拿起电话:“陶老师,我今天出院了,明天坐火车赶到济南,正好赶上后天上课。”天哪!我在旁边听得一时懵了。为了阻止父亲以如此虚弱之躯远行,我赶紧躲到自己房间,拨通父亲在山东的徒弟焦丽辉老师的电话,让焦老师说动陶老师出面婉拒我父亲去上课,哪怕编一个美丽的谎言……

深夜,父亲接到陶老师电话,挂断后气呼呼地拍着桌子朝着我大发脾气道:“这事,是不是你干的?”父亲终于决定不去济南,但我明显地感受到他心有不舍。望着他坐在书房里叹气的样子,我禁不住落泪了。

当身体健康与上台讲课二者不可“兼得”的时候,父亲往往坚定地选择后者。此次虽未能如愿,可他的心永远在课堂上,就像他曾经说过:“当年,我为了生活走上讲台,如今,让我离开讲台,我将一刻也无法生活。”

2018年4月中旬,“浦东之春”语文教学高峰论坛在上海举行,这次活动的主题是“吴立岗作文教学思想研讨会”。吴立岗先生曾经在国内率先提出了“小学作文素描教学法”理论,而我父亲因“贾老师教作文”名闻天下,两位先生因“素描作文”结下深厚的友情,成了一辈子的挚友。父亲说,这是吴立岗老师的专场,我怎能缺席?我一定要去上课,哪怕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吴立岗老师与贾志敏老师拥抱。

面对父亲的“倔”,我说,那您就坐在轮椅上为学生上课吧。父亲听了若有所思,应下了。开讲当天,徒弟们推着坐轮椅的父亲到了会场,谁能想到,当轮椅推到讲台边上时,父亲竟拄起拐杖,慢慢站了起来,冲着徒弟挥了挥手,示意道:“你们下去吧!”父亲的眼神严厉而坚定,“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坐着给学生上过课”。课一开始,父亲身上所有的病痛似乎都不见了,步履虽然缓慢却坚定,语言虽然平缓却有力。

父亲这次上的是五年级素描作文《两个苹果》。这堂课整合了“贾老师教作文”最经典课例中的听写、默写、扩写、仿写、续写、观察、想象、创写、评改。一堂课,上尽了父亲一辈子的教学精髓。或许是天意,或许是父亲自有预知而故意为之,这堂课竟成了父亲教学生涯的绝唱。当父亲和吴立岗老师紧紧拥抱的那一刻,现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现场许多双眼睛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贾志敏老师在上五年级作文课《两个苹果》。

自2009年11月起,为了将自己抗癌历程完整地记录下来,父亲每天记日记,坚持了近十年,直至病倒那一刻,再也无法记录为止。

母亲曾经这样评价父亲:对待工作,永远充满活力和激情,教出了一批又一批的好学生、好徒弟,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对待家庭,认真负责,勤俭持家,说到做到,是值得信赖的好丈夫。

他也是我的好父亲啊!

有一个冬天的晚上,父亲出院回家。晚饭后,我在浴室开好浴霸,打开热水,备好了他的换洗棉衣。我扶着父亲进浴室,把他安顿在椅子上准备为他宽衣,刚开始他显得有些羞涩,慢慢说道:“我自己来吧。”“您刚出院,伤口还没好,身上绑着的纱布也不能拆,这段时间还是由我来为您洗吧。”我拿着热水龙头慢慢地为他洗头、搓背、擦身,望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心中不由感慨,父亲遭“大罪”了。父亲或许感受到了我的情绪变化,慢条斯理地说:“儿子啊,你知道你现在做的事叫什么?这叫反哺。当年养你多不容易,你爸妈收入低,出身也不好,在社会上抬不起头。后来家里平反了,收入也慢慢提高了,可我现在却得了这个病。儿子啊,你爸现在还活着,还能帮衬着你,等我走了,要全靠你自己了。你这人没啥毛病,就是太老实,不会防人,我不放心啊……”说着说着,我们父子俩抱在一起,低头呜呜哭了起来。我抹着泪,轻轻地劝慰父亲……

父亲这次真的是病倒了,他已经无法动弹、无法说话、无法再手握粉笔站上他一生钟爱的三尺讲台了,他已犹如一根红烛即将燃烧完自己……这对于他来说,是多么残酷的打击,每一位热爱和熟悉他的人也都会为此感到深深的痛惜。

父亲生病住院以来,来自全国各地探望他的人络绎不绝。家里人为了改善和增加他的营养,每天做着他喜爱的可口饭菜,打成流汁送到医院,亲手鼻饲给他。


贾文骏与父母合影。

父亲住院期间,我几乎每日去看望他。对于我来说,这是一段异常煎熬的日子,怕再也见不到我亲爱的父亲了,时时刻刻都怕失去他。每天在进入父亲病房前,我都会事先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擦去眼泪,装作高兴的样子走到病床前,大声地叫:“爸,我来了,我来看您来了。”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听见熟悉的叫唤声,微睁双眼,颤颤巍巍地翘起左手食指。父亲已没有力气抬起手了,我赶紧握住他温暖而柔软的手。父亲深情地望着我,眼泪扑簌簌地从眼角落下来,我赶紧用纸巾帮他抹去。我强颜欢笑地对他说:“没事、没事,您这不是好好的吗,干吗要掉眼泪呢?您要坚强,您一定会挺过这一关的。”

高烧、低热、气喘、血糖忽高忽低、炎症集中爆发,血压降不下来……父亲每天都在与病魔、与死神顽强地抗争着。每天下班后去医院探望父亲,我总是要向护工阿姨了解父亲的病况。得知父亲病情稳定,我的心情就会好些;父亲病情不好,我则情绪低落,一晚上睡不好觉。

自从失去语言表达功能后,父亲一直在艰难地尝试着用手或者眼神与我们交流。有一天,我拿着父亲还没写完的一页半A4纸,就是《老二》一文递到他跟前:“爸,您写我的这篇文章还没写完,我准备接着写下去,想给这篇文章重新起个题目《一篇未写完的文章》。如果您同意,就伸出一个手指,如果不同意,就不要伸出手指。”

父亲听完我的话,侧过头,慢慢地看着我拿在手里的文稿纸,微微地伸出左手食指,用坚定的眼神朝我看了看。

父亲长期卧病在床,右侧身体也已不能动弹,无法言语,内心一定是非常的痛苦和孤单,为了给他解闷,他的徒弟们纷纷主动“请缨”,有的甚至不远千里从外地赶来,在病榻前跟他说话聊天,朗读文章,也有的把他自己曾经写过的文章和上课视频录下来发到我手机里,我经常把手机放在父亲的耳边播放给他听。

每当听到熟悉的声音,父亲会立刻睁大眼睛,转过头来,竖起耳朵仔细地听;如果给他看的是上课视频,他会紧盯着手机屏幕,细细地欣赏、品味。

在父亲生命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发现他越来越依恋家人了。

那天,在探望完父亲准备回家时,我俯身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爸,明天晚上我有点事,不能来看你了,您好好的,后天我就过来看您。”父亲听了,朝着天花板眨了眨眼。

第三天,我如常来到父亲的病榻前,护工阿姨悄悄地在我耳边说:“昨天已经很晚了,你父亲还一直朝着门外看。”我问阿姨:“前天我不是跟你们说过我第二天不能来的嘛。”“说啦,说了好多遍啦,他不听,你爸还是要朝门外看,我估计他是想你了。”我转过身,忽然看见父亲双眼红红的,不停地流着眼泪,好似很委屈,我赶紧抱住他说:“爸,我以后天天都来看您……”

这一次父亲总共住院267天,有时候我在想,每天能去医院看看父亲,跟他聊聊天,说说话,这也是天底下莫大的一种幸福。

前几天,我突然梦见父亲了。只见他推开家门,在房间里整理衣物,父亲又要出远门去讲课了。他还是那么不听劝,还是那么固执,他说:“那儿的老师和学生需要我。”我们知道,再劝也没有用。我从母亲手里接过父亲的外套,轻轻地给他披上,父亲转身对我们微微一笑,拉着行李箱出发了。

我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他依然是那么的挺拔,那么的精神,那么的儒雅。

今天是父亲逝世三周年的日子,特撰此文,纪念我的父亲贾志敏先生,愿他在天堂安好,不会再有病痛。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肖雅文
题图为:贾志敏与作者贾文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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