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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山歌传承人张顺法:七代人,百年光阴,传习“天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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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钟菡 2022-01-22 08:20
摘要:民歌里,藏着江南文化的根。

像在听“天书”一样——上海市群艺馆音乐指导宋频平还记得第一次听崇明山歌传承人张顺法、张小末兄妹演唱的《潮水娘娘》的感受。宋频平是上海人,曾在上海音乐学院学习民歌演唱,但面对崇明山歌,也只能“硬听”,听完一问,发现和自己理解的意思是两回事。

这些年,来家里采访、请教“天书”的专家、教授不少,多得记不清名字,但在71岁的张顺法眼中,山歌并不神秘,也绝不晦涩。山歌口口相传,从爷爷的爷爷开始,一直到张顺法的孙子辈,在张家已经传承了七代。

妹妹张小末病逝后,张顺法成为张家唯一的非遗传承人。张顺法上过电视,登过上海大剧院的舞台,社区联谊活动、村里的婚礼酒席请他,他也一样乐呵呵地唱。当年他的爷爷、妈妈就是在田间地头劳作时,用山歌唱出心声,唱给乡亲父老听。

这些不识字的农民传唱的山歌,为何被专家们看成宝贝?有位学者说,民歌里,藏着江南文化的根。

最近,张顺法让徒弟把歌词整理下来。60多首张家山歌整整齐齐地被誊成一本“手抄本”,“天书”终于有了确定的文字。不需要伴奏,曲调自然在他心里。

“天书”能继续传下去吗?张顺法不知道。


张顺法的手抄本张家山歌    钟菡 摄

妹妹的歌

“天书”一样的《潮水娘娘》,被知名歌手龚琳娜在上海夏季音乐节上唱红了。

龚琳娜是贵州人,她靠反复听张小末的录音版本,像学外语一样给歌词标注了崇明话拼音。“鹁鸪”在龚琳娜的曲谱上注的是“die gu”,那是张小末的唱法。

鹁鸪是崇明一种常见的鸟。“鹁鸪很小,像鸽子一样,但十公里外都听得到。”张顺法觉得这种鸟是因声得名,但他说,“鹁”在崇明话里音“别”,叫声如“别咕——咕”。他一张口,学得很像。

其实,鹁鸪就是斑鸠,在古诗里,有“村南村北鹁鸪声”,崇明土话反而更接近古语。

“鹁鸪乡下多一点,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在上海见过?”张顺法住在崇明岛上陈家镇裕安村,习惯把家乡称为崇明,市区称为上海。宋频平接他去附近的农家乐用餐,车在林间小道上穿行,两边农田里长着肥绿的蔬菜,树木落得很有冬天的仪态,张顺法纳闷地说,“今天正好听不到鹁鸪的叫声了。”

鹁鸪的啼叫被崇明的祖辈人唱到山歌里,有了《五更鸡鸣鹁鸪啼》,传到后来,张小末的版本最为好听。


《五更鸡鸣鹁鸪啼》歌词。 钟菡 摄

2015年,正在挖掘、改编上海本土民歌的年轻音乐人彭程听到这首歌,一下子被触动了。他把张顺法、张小末请到定西路的录音棚,录下他们的原生态演唱。彭程是上海人,那歌声在他听来也像天书一样。

《五更鸡鸣鹁鸪啼》这个名字太古老了,“村南村北鹁鸪声”的田园生活早已离城市人远去,什么样的名字能吸引年轻人?

听着听着,难解的歌词渐渐模糊为白花花的潮水,张小末略带沙哑的歌声里,一个桀骜女性的形象在彭程脑海中浮现。她站在浪潮边,眺望不可及的远方,像一位水中的神女。彭程拿出笔,写下了《潮水娘娘》。

龚琳娜起初理解歌里的情感是悲伤的,在上海夏季音乐节演唱时,她唱得如泣如诉。年轻观众即便像在听天书一样,也被那情绪感染,听得泪如雨下。唱着唱着,天上忽然有雨点打落,“像是老天爷洒的泪”。

2021年中秋,龚琳娜来找张顺法请教崇明山歌,希望能把《潮水娘娘》唱得更有味道。张顺法眼里的龚琳娜是个浪漫的人,歌唱得也好,只是崇明话说不太准。他不觉得是龚琳娜唱红的《潮水娘娘》,“这首歌本来就火”。


张顺法在家中唱起山歌 钟菡 摄

他不禁又想起了妹妹。

崇明有70多万人,会唱山歌者不少,但他们兄妹唱得最好。2017年,崇明的山歌好手聚集在陈家镇,参加第二届崇明山歌展演。一个半小时比下来,兄妹二人得了金奖。那是张顺法最得意的事情之一。

只可惜,当时张小末已病重,2018年去世了。“她得的是平滑肌肉瘤”,这个病名,张顺法反复请教过上海三甲医院的专家。

妹妹去市区看病一直是张顺法陪的。妹夫工作忙,而且,张顺法曾在上海生活40年,做过瓦工、泥水匠,辗转过长宁、杨浦、普陀,他觉得自己对市区更熟。

妹妹走了,张顺法只能独自唱《潮水娘娘》。

《潮水娘娘》到底唱的是什么?张顺法拿出誊好的歌词给记者看。“丫头嫁勒太湖西……郎啊郎啊为啥勿归来”,到底是在想家还是思夫?张顺法解释,“郎”指的其实是女儿,“过去农村重男轻女,把女儿称郎,抬高她的身份”。解开这个关窍,歌里的故事顿时明朗——

有位崇明姑娘,嫁到了太湖西边,爹娘一直盼她回家看看。正月里,她乘着芦苇搭成的筏子趁夜色还乡。三位哥哥见了妹妹还家,欣喜地去买鱼、买肉,三个嫂嫂却不拿正眼瞧她,给了她不少委屈。姑娘一气之下就要走,爹娘的眼泪也挽留不住。她发狠说,除非到榔头开花,石头舂穿才再回来。

张顺法捧着歌词本唱起了《五更鸡鸣鹁鸪啼》,像是民间艺人在缓缓诉说一个故事,不悲不怨。宋频平发现龚琳娜在唱法里加了哭腔作润腔,但这种悲凉色彩并不是张小末传递的。

宋频平反复听过张小末的录音。张小末音色有些沙哑,有种原生态的质朴感,歌声里揉进了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拜访张顺法后,龚琳娜站在陈家镇的稻田里重新唱起《潮水娘娘》。夜风吹动,月光下连绵的稻田如同潮水,和歌词的意境很搭,但她演唱时面带微笑,歌声里情绪变了,就像张顺法说的,不悲不怨,更客观地陈述这个故事,只是在结尾保留了一缕凄凉。


张顺法家里的电视上能随时调出当年的节目,画面上是他的妹妹张小末。 钟菡 摄

妈妈的歌

“你不是崇明山歌传承人吗?”

进农家乐前,张顺法去了趟洗手间,刚走到门口,就有不认识的年轻人和他打招呼。张顺法不好意思地笑笑。

进了店里坐下,不一会儿,系着花围裙的阿姨进来倒茶,看了他一眼便喊,“崇明山歌传承人!”

“你怎么认出来的?”宋频平好奇。“一看就知道!他,谁不认得?”

龚琳娜来时,和张顺法一起录制的节目上了东方卫视。前不久,崇明电视台特地找他录了一批唱山歌的短视频,网上搜一搜崇明山歌,就能看到张顺法的身影。

尽管在崇明家喻户晓,但面对每个来打招呼,尊他一声“传承人”的人,张顺法都非常谦卑。“你们是知识分子,我是乡下大老粗。”他比宋频平年长很多,但在座位上也要客气地让个半天。


宋频平和张顺法 钟菡 摄

张顺法一直遗憾自己不识字,他小时候家贫,兄弟姐妹又多,没怎么上过学,就跟着父母干农活。

他像一个甩不开的小尾巴,妈妈去哪里都得带着他,小他五年的弟弟都不像他这样黏人。有次,妈妈独自去附近的村子,张顺法发现妈妈不见了,急得一个人跑出去找。半大孩子在外面吃了一天苦,好容易挨回家时,狼狈不堪,妈妈心疼得大哭,更加不舍得把他撇下。

张顺法觉得,自己在兄妹里山歌唱得最好,是因为自小爱黏着妈妈,有更多时间听妈妈唱歌。妈妈的嗓音比妹妹还要好听。好多人唱过《潮水娘娘》,但他觉得,那些人都和妈妈唱的不一样。

妈妈的山歌是跟着外公学的。“外公姓张,是唱歌的名人,才有了张家山歌的名号。”他讲话不疾不徐,像是说书人缓缓卖关子,“至于为何跟着外公姓张,我的爸爸是上门女婿,我管外公叫爷爷。”他笑着说。

“天书”本就是一本无字的书。他们不识字,但会唱歌,山歌自然而然地从一代人传给又一代人。

在崇明,人们尊重擅长唱山歌的人。山歌是生活的调味品,在从事枯燥繁复的劳作时,一支山歌能让灵魂得到片刻安歇,干起活来更有劲。张顺法记得小时候跟随妈妈去生产大队劳作时,别人跟她说,“你不用干活了,就在边上给我们唱歌,到时挑一个最高的工分算给你。”

等到张顺法长大,唱山歌已不能换取工钱。为了填饱肚子,1970年,张顺法进城打拼,一直到2011年接了最后一次土建工程项目。离家40年,他没有再唱过山歌。

那年夏天过后,张顺法生了一场大病,决心结束漂泊,回到日思夜想的崇明岛。听说张顺法还乡,崇明区文化馆特地邀请他加入山歌的传承队伍。当时,张小末已是崇明山歌的市级传承人。山歌成为非遗后,有了保护经费,再加上络绎不绝的演出邀请,传承人也能靠唱山歌来维持生计。

张顺法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唱了,等再开口时,发现竟一点也没有忘记。他出生后,妈妈便抱他在怀里唱起摇篮曲,山歌的曲调随着乳汁浸入血脉,那是一辈子没法忘却的。

崇明岛已和过去大不一样。张顺法如今住在楼房里,小区沿着河道,两岸风景惬意。新建的电梯住宅和市区没有区别,但他们还保持着乡下的生活习惯。房门都开着,来了客人,邻居们会好奇地守在门边张望,热络地打招呼。在楼道的小块空地上,会赶着阳光晒一点新摘的蔬菜。

一张全家福放在进门显眼处,张顺法指着照片一一向记者介绍自己的家人,讲到最小一辈孙子、孙女,满脸是笑。

孙女小时候也喜欢跟爷爷唱山歌,但进入高中后,课业繁忙,没再继续学习。如今换成小孙子跟着他学,口齿还不太清楚,但张顺法觉得他有些天赋,音质也好听。张家的山歌,也许还能在他身上传下去。

作为传承人,除了日常演出,张顺法也会去中小学教民歌。他特意选了童谣《十个稀奇》,用“笑话”一样的山歌教会孩子们数数——小时候,妈妈也是这样教他的。

想来找他拜师的人很多,但很多人开头兴致勃勃,学一学,觉得唱不来,就会找个借口跑掉。张顺法正式收的只有三个徒弟,年龄都在五六十岁左右。他对徒弟只有一个要求,“传承原汁原味,方言要咬得准。”

徒弟整理完手抄歌词后,张顺法不知该不该拿去出版,“很多情歌,现在不好唱了”。以前乡里的乘凉晚会上,大家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就爱听情歌。此前,一位南京大学的教授到他家,拍了歌词,宝贝一样地带回去研究。“他说现在听不到这样的歌,好多东西失传了”。

最近,还有华师大的学者来家里找他,想把他传唱的《十张台子》改编成英文,传播到海外。《十张台子》也被重新编曲,改名为《家书》,是不少民歌舞台上的必备曲目。“打我电话的有美国、日本、新加坡的人,都让我用外语唱”,张顺法一一婉拒,“我完成不了,我连谱子都搞不来。”

从小唱到大的歌,纷纷改名了,张顺法起初有些抵触。他后来想通了,要让现在的年轻人喜欢,应该有所改变,但语言是不能变的。抛弃了崇明方言,山歌就离开了母体,失去了原来的味道。

天书一样的崇明山歌,难就难在崇明方言。张顺法觉得很奇怪,三个徒弟明明都是崇明人,却也咬不准崇明方言,更不要说更年轻的小辈。

崇明山歌拥有1300多年历史,是上海市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2021年5月24日,崇明山歌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保护地位的提升,给了传承人更大的信心,但日渐流失的方言,仍然是横亘在山歌传承上的一道坎。

在外人听来,徒弟们唱得已颇有水准,但张顺法还不满意。他的要求是,和妈妈一样,那才是真正的张家山歌。


张顺法在家中唱起山歌. 钟菡 摄

江南的歌

“我一看到他们时,突然就很想哭。”宋频平还记得第一次见张顺法兄妹时的样子。那是上海大剧院的《沙上风》崇明根源音乐会,年轻的歌者们呈现了改编后的崇明山歌专辑《潮汐》,张顺法兄妹作为嘉宾出席,没有演唱。

那场音乐会是唱给他们听的,他们作为传承人,需要检阅年轻人传习的成果。那天,兄妹俩见到任何人都非常谦卑,满脸的笑容。

那天下着雪,张小末穿了一件大红色呢外套,整个人像一株怒放的红梅。“后来想想,她那时应该已经生病,但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宋频平想再去向张小末请教《潮水娘娘》的唱法时,发现再也没机会了。


张顺法(右四)、张小末(右三)兄妹和参加《沙上风》崇明根源音乐会的年轻演唱者在上海大剧院后台。资料照片

很多人认识张小末是通过2016年安徽卫视的《中国农民歌会》。兄妹二人唱了《酿酒歌》,受到全场称赞成功晋级,但他们并没有参与后续录制。张顺法回忆,当时每天晚上9点要去电视台排练,非常辛苦,而且饭菜都是辣的,他们这两个自小长在江南水乡的人实在吃不惯。

《酿酒歌》原名《泯沟沿头老蛸蜞》。蛸蜞是一种长不大的螃蟹,会破坏庄稼,抓它们时,两只锋利的钳子能蜇得手鲜血淋漓。节目播出时,兄妹两人台上欢快地演唱,字幕滚动播放着“歌词大意”,好像他们唱的是意大利咏叹调。

没想到,节目播出后给他们带来许多争议。有民歌界的学者提出,《酿酒歌》的曲调是从杨柳青调过来的,那是江苏的代表曲调,怎么能把它作为崇明山歌的代表?“这歌我们从小就有的。”想起来,张顺法还有些委屈。当时,是节目组导演点名要他们唱这首歌。

其实,许多曲调在长三角一带都有流传,江苏民歌《茉莉花》上海也在唱,《孟姜女调》更是遍布苏浙沪皖。在江南文化的土壤下,长三角本就是一体的。

传承江南民歌,应该摒弃门户之见,但在有些事上,宋频平还是有些不甘心。她的书桌上摆着一本音乐学家乔建中编撰的《中国经典民歌鉴赏指南》,书中收录了各地代表民歌,但唯独没有上海的本土民歌。

上海不是没有民歌,《中国民间歌曲集成·上海卷》里保存了600多首,但上海对民歌的关注和传播还不够。在青浦朱家角,市群艺馆工作人员见过很多上了年纪的传承人,刚刚约好录制采集的时间,眼见过了一个年,人就没了。“不管那些山歌是不是张家独有的,都是一个值得记录的谱系。我们研究民歌,是要挖掘出民间音乐元素,让更多人知道,它可以变成交响乐、变成合奏,可以做出美声作品。”

宋频平打算有时间了就帮张顺法把张家山歌录下来,她来整理谱子。“还好歌词整理好了,不然要听天书。”她笑着说。在她眼中,张顺法、张小末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温暖。

就像去张顺法家采访时,他一定要抓一把自己种的花生、龙眼招待客人。他会觉得房屋局促、简陋,让“上海”客人受委屈了。“他越是这样,你越想尊重他。”宋频平想了想说,“他的精神世界是成功的。这样的传承人是有价值的。”

民歌是人民生活智慧的结晶,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体现。

大学刚毕业时,宋频平一度因为工作忙碌而烦躁。有一天,她看到一位农妇打扮的女人蹬着三轮车,丈夫坐在车斗里吹笛子,他们沿着顾戴路一路骑一路吹,像是电影里借音乐依偎在一起的恋人,灵魂仿佛泛着光。那个瞬间,宋频平明白了民歌的意义——

“在劳动之余唱歌,也许一万个人里只能找到一两个人。他们用歌来体现生活情感,看到美好的事就要抒咏,那是比别人更高的精神上的追求。民歌里,精神层面的传承最有价值。”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民歌,上海人的生活方式、精神世界决定了上海民歌风格的细致、舒缓、柔美。

七代人已经跨越一百年的光阴,张顺法吟唱的张家山歌传承有序。那一本无字天书里,有上海本土文化的灵魂。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题图来源:视频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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