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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年前,我在丰一吟家看了丰子恺晚年十七篇散文的全部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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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俞尚曦 2021-12-13 18:09
摘要:三十多年来,丰一吟姑对我的帮助、提携,实在是一“缘”难尽

12月11日,丰一吟以九十二岁衰病之躯,终于油干火熄,撒手西归。虽然早已知道她卧床不起,但噩耗当真传来之际,充塞心头的,依然是无尽的哀痛!

一时间思绪绵邈。三十多年来,丰一吟姑对我的帮助、提携,实在是一“缘”难尽(丰一吟故乡石门湾的土话中,“缘”“言”同音)。

2007年八九月间,我岳父病重,在嘉兴武警医院住院。丰一吟专程从上海赶到嘉兴探望他。当时我随侍在侧,亲眼看见两位老人的一言一行。他们之间,没有一点点客套,更没有一丝的矫饰做作。岳父躺在病床上,见一吟姑进来,颇感意外。虽然已是沉疴不起,依然费力地提高了声音说道:“一吟弟,你也来看我,罪过罪过!不想一病之下,竟然病得这般厉害!”一吟姑则不时地宽慰他。临别时,她特意俯下身子,凑近岳父的耳边说道:“于先生,你放宽心!过些时候,我再到崇福来看你!”

岳父去世后未及一月,一吟姑又连续写了两封信来,信中说道:“如今我也79岁高龄了,幸亏在嘉兴见上了一面,而且那时他还清醒……想不到我在杭州时忽闻噩耗。去杭州是为了纪念弘一大师逝世65周年,参加纪念会,无法分身前往崇福,只得委托缘缘堂代办花圈,聊表心意……看了你的信,心里很难过。你岳父本可长寿的,如今突然去世,我更有‘昔年亲友半凋零’之感叹。”

当年,丰一吟因骤闻我岳父去世的噩耗而难过、感伤,今日她也驾鹤西去。人生易老,前辈一个个地凋零,令后辈情何以堪!

1975年,丰子恺最后一次还乡,那时我还在距离缘缘堂二十余里的洲泉乡下插队务农,虽有耳闻,却也是风一样吹过,未往心里去。结婚以后,始知石门湾于家与丰家是几代的世交。岳父于梦全先生常常“宝姐姐”“一吟弟”地叫,与丰家姐妹的关系甚是密切。我便依着岳父的称呼,按照辈分,喊她们“陈宝姑”“一吟姑”(“姑”乃书面语言,石门湾一带土话喊出来,则近似“恩娘”二字之音)。

我与一吟姑的第一次接触,要追溯到1989年。

1987年初,我参加了杭州大学中文系大专起点的本科函授,学制两年半。两年以后,须赶写毕业论文了。当时拟定的题目是“试论丰子恺乡土题材的散文创作”。自觉题目选得不错,却苦于未能找到撰写论文充足的材料。岳父便指点我:“何不向丰家姊妹求助!”说完,他即写信给一吟姑,告知我须写毕业论文的事。我也附了一封长信,详细介绍选题的设想,论文的写作纲要,以及需要寻找素材的迫切愿望等情由。

1989年2月20日,我在殷盼之中,终于如愿收到了丰一吟给我的第一封信。她在信中说道:“论(丰子恺)散文特色的文章确实已有不少了,再要写出有特色的来,较难。你说拟以‘杭嘉湖区域文化背景、风土人情对作家散文创作之影响’为写作角度,这个设想是可以的。至少它有乡土的特色,非外乡人所能写出。而且实际上,父亲的散文,早期的和晚期的,正好两头都较突出地写故乡风土人物。《缘缘堂随笔集》最末十七篇即是晚期的。父亲平常总爱吟诵‘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之句,可见他对故乡十分眷恋。他的散文中常有一些家乡土话,也不管读者懂不懂。我们自己人读来有浓厚的乡土气。”

上面这段话,我反复读了好几遍,深以为话虽不多,却切中肯綮,应该成为我整篇论文的主旨。

一吟姑还说道:有关她父亲的资料“我这里很多。但全部贴在一册册厚本子上,无法撕下来邮寄。再说,正因为太多了,要我沙里淘金加以选择,也非易事。如果你在沪,可自己来看它三天。”

接读此信,我即决定赶赴沪上,到她家抄材料去。

没有料到的是,一吟姑对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后辈竟然如此热心肠。她毫无保留地搬出了家中所藏的有关子恺先生的全部资料。其中有学界对丰子恺的评论、称许,有诸位友朋来往的信函,包括叶圣陶、俞平伯、赵朴初等老人给丰一吟的信函。更可宝贵的是,丰子恺晚年创作的十七篇乡土题材的散文,当时还未结集出版,一吟姑却让我从头到尾看了子恺先生这十七篇散文的全部手稿。

记得那时我带了一大包资料卡片,手自抄录,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期间,一吟姑不仅提供资料,还要我在她家一起吃饭。临别之际,还夸我,说从来没有哪个人如此认真地来抄录过她父亲的资料。

这一年的4月下旬,丰陈宝、丰宁馨、丰一吟姊妹仨来到南深浜,给父母上坟。我和岳父闻讯后即从崇福坐轮船到石门,再走到南深浜。丰家姊妹看见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都十分惊异,又有点激动,连连称谢,说:“不敢当,不敢当!”丰一吟当即拿出相机,说要拍下这个有意义的镜头。一吟姑回到上海以后没几天,就将照片寄来了。照片背后,还特意写上了一段话:“感谢你和我们一起去扫我们父母的墓,还有你的岳父,已去了不止一次。可惜这一回电池失灵,只留下了这唯一一张照片。请留念。”

如今,我翻出这张旧照,睹物思人,眼睛不禁有些湿润。照片上围坐在八仙桌四边的共有5个大人,其中丰陈宝、丰宁馨、蒋正东,还有我的岳父,早些年都已先后谢世。如今连丰氏姊妹兄弟中硕果仅存的一吟姑也溘然长逝。往事已矣!

1989年4月下旬,丰陈宝、丰一吟等在南深浜蒋正东家。围桌而坐者,左起:丰陈宝、丰宁馨、于梦全、俞尚曦、蒋正东。丰一吟拍摄

1992年七八月间,有熟人约我写福严寺。当时坊间传闻,民国时寺院方丈古华和尚圆寂时,赵朴初曾致挽联,其中有“百龄缺四”等语。持此说者,固信其有,但细细推敲,犹有若干细节,未能完全释疑。1989年初春去沪上抄资料时,曾看到赵朴老与一吟姑之间的通信,于是冒昧写信,请一吟姑向赵朴老代询此事原委。不多久,就收到了一吟姑转来的赵朴老用毛笔写的回信(此信已全文采入2018年底出版发行的《福严寺志》)。赵朴老的信,不仅澄清史实,书法也是臻于化境,极具美学价值。我将此信视若瑰宝,专门去信问一吟姑,此信如何放置为好?同时也流露了想珍藏此信的意愿。这一年的11月27日,一吟姑特意给笔者来信交代:“你与你岳父都是酷爱书画的。放在你们这样的收藏爱好者家里,我当然放心。所以,这封赵朴老的信,就珍藏在你处吧。不要另觅其他地方了。我对收藏毫无嗜好,所以送给你最合适。”一吟姑的这一份厚爱,令我感动不已!自此之后,赵朴老的信就一直在我的书室里珍藏着。

就在这一年,我在浙江省图书馆古籍部偶然发现了浙江历代乡试的“齿录”,并在其中找到了丰子恺父亲丰鐄中举的资料,心中不由得一阵狂喜,这份资料还是首次发现。我即刻将它复印,并分别寄给了丰陈宝、丰华瞻、丰一吟等丰家姊妹兄弟。后来,我根据这个材料,写就《丰子恺研究资料的新发现》一文,并将文稿寄呈一吟姑。她指点说,这篇文稿,不妨投寄《新文学史料》,估计他们会需要这类稿件。我依嘱寄去,1994年第3期《新文学史料》果然刊用了此稿。

子恺先生逝世以后,丰一吟接过了父亲的衣钵。她作的“丰画”、写的“丰字”,不似乃父,又酷似乃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声名鹊起,求她画、要她字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不知有多少次去要过她的画或字,一吟姑总是有求必应。非但自己求,还替朋友要画。每当问及润笔多少,她总是再三推却。这在她给我的信函中,不知有多少次提到此事:

1993年5月18日函:“见你信及100元,其实你不必如此客气。这次既已寄来,我就收下,谢谢。以后再有友人要画,务请免润。”

1994年2月23日函:“至于润笔,你介绍的,哪有收润笔的道理!务请不要客气!”

1995年5月29日函:“以后你有友人要画,尽管对我说。价格不必拘泥。免费赠送也可以。如果对方一定不肯,那就付二十元一张(至多三十元)。通过你(友人)介绍,即使免润,我也一样会画的。”

1996年10月31日函:“至于画润,不必客气。你岳父对我这样好,你和我也不是初交,也帮过我不少忙,何必客气!”

……

长年累月的通信,多次的见面,我与一吟姑之间,逐渐地有点熟不拘礼了。2006年初,我在一封信里向她提出:“以前您给我的信,差不多全是用圆珠笔写的,甚是担心,时间一久,字迹会不会慢慢模糊?您的信我是想长久保存的,因此斗胆想求您一封毛笔信。”2月28日,一吟姑的毛笔信就寄到了。信中说道:“今年除(夕)日我曾去东浜头宿了三夜,其间于年初二专诚去崇福访令翁于梦全先生。那一次去,也没有通知你家,怕惊动芝定来车接送。我去崇福时,由我表妹联系了一辆车送去。回来时本拟搭公交车,岂知于先生已电之乐来送,还是客气不过他……以余墨写此信给你,笔是新笔,所以写起来很生疏。”

同一天,她又有一封钢笔信寄我,信中谈道:

“给你写一封毛笔信,比写一张字还吃力。首先,要找信纸。这种信纸是别人送我,我从不用毛笔写信,所以一直打入冷宫。找出来后,发现有洒金,我不喜欢。无奈没有别的,只好写了。好不容易从善琏去访来我要求的毛笔(我要求的毛笔很苛求,人家从日本买来的反而不好用,湖州买的偏偏是长锋又不喜欢。于是就专程从善琏访来),但毛笔这样东西,初用时犹如婴儿;用到后来,就很好了,犹如成年;再后来就衰败了,犹如老年。所以我写时很不习惯,故而我说,写起来很生疏,比写字(书法)还难。”

捧读这两封信,我真是又是喜来又是愧!喜的是,终于如愿以偿,一吟姑的毛笔信,工工整整的字迹,满满的两页洒金纸;愧的是,我这么一个不近情理的要求,害她寻纸又访笔,费尽了周折,还要耗费精力!我想,我收藏这封毛笔信,不但是一件难得的书法作品,更是老人的一份不容忘却的真情。

大概在2014年春天,丰一吟又来南深浜小住数天。我与家属去拜望她,尔后又开车送她去崇福看望一个亲戚。就这么一桩小事,却让她念念不忘。一月以后,专门画了一张画寄来,还在信里再三道谢,并称赞我家属车子开得很稳。

丰一吟赠给作者的一幅画

获悉一吟姑去世,我将这不幸的消息告知家属。她知道后又说起了当年赠画的往事,并絮絮说道,“这么好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真让人舍不得。若不是疫情的缘故,真的要到上海去见上最后一面……”

栏目主编:孔令君 文字编辑:陈抒怡 题图来源:龚星摄 资料图 图片编辑:项建英
题图:丰子恺旧居日月楼,丰子恺之女丰一吟坐在当年父亲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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