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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缘又无缘的人,彼此看似无视,却将对方视为奋斗的参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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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郑宪 2021-12-13 08:04
摘要:我们之间的互望与错失——

一个矮个子的女人,生下一个高大的儿子。这不奇怪,因为孩子的父亲是个更高大的人。在我们当年居住的大院里,这是一道有趣的风景。

有篇小说叫《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因小说中描写的景象在生活中出现的概率低,加之奇异的故事情节和生动的语言,激起了许多读者的好奇心。现实生活中,多的是“高男人和他的矮妻子”。不过,我们大院里这一对高矮差距很大,两个人走在一起,男人俯视和女人仰视的角度都很大。


资料照片

但旁人一致觉得,他们是恩爱的一对,外出时会有互相攥紧手指的动作。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他们的儿女已经成人,这样的动作在那个年代有些扎眼。院子里也有传说,高大男人是资本家的少爷,矮小妻子最初是这家人的小佣,时间长了,两人渐生情愫。家中自然坚决反对,但少爷态度决绝,最终和家中断绝来往,携小佣出走。而他们的爱情结晶,是三个高矮参差的儿女。其中,1954年生的德培,和同一年生的我,成了同一所中学的同班同学。

德培的好身材源于他父亲,白皙的好面容则遗传自他母亲。他有一双微凸的亮目和曲线优美的薄唇,缺点是扛在阔肩上的头,明显向左倾斜而且总是微微昂起。当然,那也可能出于一种睥睨他人的傲慢,一旦成为习惯姿势,总是会引来不少负面评价。

我和德培住在同一座大院的前后楼。他在前幢楼的三楼,我在后幢楼的二楼。有时,他会从三楼的北窗俯视一下我家。而我在后楼的南窗,也会仰视他家的窗,看有没有他的身影。有时候,我们互望的眼光正好有了交集,一瞬间,触电般一闪,刹那间又避开。

我们中学在一个班,居家又在可视范围内,但彼此之间颇少言语,有点“道不同不相为谋”。


新华社图

那年学农,去奉贤庄行乡下,我俩分在两个不同的生产队。我听说,他和班里的班花好了。在弯曲的小河边,在白云般铺展的棉花地,他用美妙的口琴声掳获了她的芳心。我心里有过一丝酸意,以至于不久后传来他俩掐断情丝的消息时,我幸灾乐祸了好几天。

那个年代,我们书读得不多。我是想读而无书可读。但他似乎不爱读书。我代表班里的一小群人,他则代表班里的大多数人。为此,我们甚至有点互相轻视乃至歧视。我们没有发生过冲突,但彼此的眼神对望仿佛都面对着空气。我高傲吗?我不知道。反正在我眼里,德培是高傲的,在教室或大院里,他如果与我近距离相遇,那向左倾斜的头几乎就要昂向天际。他话语不多,即使开口,也是短语冷言,却总有一帮同学环绕在他周围。不得不承认,他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凝聚力、号召力。我记得有一天,我们班教室门口围了一群外班的学生,闹哄哄地要进来挑衅本班一名同学。德培使了一个眼色,班里40多人中的一大半男孩便整肃哗起,德培领先,齐吼一声。外班一干人等瞬间散开,被护住的同学感激涕零。

20世纪70年代初,我们中学毕业。德培与我一般命运,因上面的阿姐在外地务农,得以分配到近郊的老闵行工厂工作。他在造船厂,我在轴承厂,他是电工,我是锻工。两年后出师,我先骑上一辆28英寸自行车,他竟然在几年后直接升级骑上一辆摩托车,还戴一顶红蓝相间的头盔,轰隆轰隆,在院里昂首挺胸地进进出出。

不料一桩惨事发生:在上班的沪闵路一处桥段,骑摩托车的他与机动车猛烈相撞。倘无头盔保护,他肯定命已归西。他腿、脚、腰、肩几处粉碎性骨折。有人说他要终身残疾,有人说他要从此缠绵卧榻。作为同学兼邻居,我约几个同学一起上门探视。这是我第一次踏上他家三楼的水泥阶梯,第一次走进他家陌生的门,第一次从他家的北窗望到对面我家的南窗。德培见我时无语,也无法言语。他的脸伤骇人,双目肿胀,薄唇变成难看的歪胖唇,额头也被一层层纱布缠绕。我不知道这探视让他感激还是憎恶,只见他还是歪着头,不看来人,努力向上斜视家中的天花板,显示出一种有距离感的倔强。

那天我出门,德培的母亲一把拉住我的手,说:“这辆摩托,是从他阿爸同事那里借来的。借车理由有一条:你们没看到啊,对面阿宪(我小名)骑上铮亮的自行车,在沪闵路上荡马路啦。”



现在回想,那次探望德培的日子,距今超过40年。后来我得知他居家静养好几年,也得知他在20世纪80年代末振翅一飞落脚东瀛,在他乡吃了许多苦,还生了一次大病,回沪后叽里呱啦能讲一口日语。再之后,我们都搬离旧居。现在的旧居地,早拆除新建为几幢高耸现代的办公大楼。

这次我去德培的新家,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高层小区。德培母亲已届米寿,但皱纹细密的脸依然白净,耳聪则目力差,记忆力依然很好。她落了泪,为我40多年后的突然造访。“真想不到。”她讲起德培的姓名和我的姓名,“你名字里有个‘宪’,德培原来的名字叫‘德宪’,是我起的,后来被他阿爸换掉了,讲那年起名‘宪’的人多,会叫重复。”

设想如果德培叫“德宪”,我们会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吗?不知道。中学毕业后我进工厂,清晰地记得同年入厂的小青工里,竟有另外三个男生的名字里有“宪”:赵定宪,王朝宪,王宪清。宪法一出世清明,这就在说明,诞生于1954年的新中国第一部宪法广受拥戴,许多人直接让出生的孩子取这个名字留作纪念。我和这几个叫“宪”的人不在同一个车间,这么多年过去,却能牢记他们的名字。

德培母亲跟我谈往事,讲德培,讲我,讲我们约20年邻里之间的丝丝缕缕。“德培也很在乎你。”她说,“德培讲,你很高傲。还讲,你有理由高傲。”



从德培的眼睛望过来,少年的我闷头行走目不斜视,也算一种目中无人(其实我那时有一种自卑)。目中无人或许是我喜好读书,平时不留意人。恢复高考后,我从工厂考进大学。进大学后,我更没用正眼觑过德培。那年,他已从车祸中恢复,用德培母亲的话说,“他的眼睛望到了天上”。他年过三十,依然冲动地飞往东瀛“赌一把人生”——是“变化的社会和生活刺激了他”。

对德培母亲有画面感的细述,我也开始反省自己,似有若无。但有件事,我是记起来了,在20世纪90年代末,德培大病一场后康复,从东瀛归来,在上海一家制衣日企呼风唤雨,便想到宴请一众中学里的要好同学。兴冲冲地来邀我出席的,不是他本人,而是班里和他一直往来密切且很崇拜他的同学。那同学还对我说:“德培托我找了你很久。”闻听此言,我内心抵抗起他的“摆阔露富”,故一口婉拒。

我现在方知晓,我跟德培,中学同窗,相邻咫尺,彼此看似无视,其实互相在乎彼此。在内心深处,彼此一直在遥感互望着对方。

那日我上门,欲对那个初名“德宪”的德培敞开心扉,我想与他互述走过的似不同又很相同的人生负重历程,检视各自曾因无端的高傲生出的可笑的偏见。可惜,我倾诉的对象已经不在了——前不久,他突然旧疾凶猛复发,一发而致远行。

我们是有缘的人,又是无缘的人。我们同庚,1954年生人,名字里差一点共同拥有一个“宪”字。我们在人生最好的年龄里有过虚度,也在无言的互望中将彼此视为奋斗的参照物,我们熟悉而陌生,在同时代的岁月里,错失一次次彼此的诉说与倾听,以及心的靠近。

今斯言,以念念。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图片编辑:徐佳敏
图片除署名外,来源图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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