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受朋友之托，整理过有关苏州工业遗产的保护现状，感觉并不全让人振奋。

苏州是中国近代工业发源地之一，加上有紧邻上海的便利，在现代化规模产业发展方面得到近距离辐射，故而苏州城里有着多个历史时期的丰富工业遗存。朋友一直想做点什么，以记录历史，我就帮他一起整理。在我负责的古城区27个条目里，有两个是做食品的老字号，仍然正常运营，此外都是工厂。除了一家生产民族乐器的老厂还在坚持外，其他的25家都或消亡、或搬迁了，留下的厂房厂址则根据当初的统一规划，有不少被开发成了商业街、酒楼、创意园之类。

这个方向很让人期待。可让人遗憾的是，那几处厂房改造的商业街、酒楼境况并不如意，大多是在不停更换入驻商户中勉力支撑。包括某个作为样板推出的工厂改商业街区的案例，亮眼的民国风情，开业时轰轰烈烈，十年过去却依旧冷冷清清，商家不是刚开业，就是刚倒闭。

我曾应邀在其间一家咖啡馆旁观过一场集体相亲，走过偌大的街区，除了那个咖啡馆外，几乎不见人迹，有整栋楼都空着的。创意园理应更生机勃勃一些，可是我连跑两处，里面的小酒馆都空无一人，隔壁售卖手工艺品的商铺中，年轻的店主百无聊赖地坐着，不知道他能等到多少顾客。有了这段经历，后来看到其他古建老宅的再利用，就会多一重探究的目光，有时看到很棒的案例，却没有引起太大反响，也会遗憾地想问问为什么。

因此，当有人邀请我去一家老建筑里新开的店时，我有点意兴阑珊：不过就是把一块空置许久的老地块利用起来开了个饭店，哪里就可以成为“成果”了？

地方在阊门外的山塘街，靠近渡僧桥一头，最早是岭南会馆，又称广东会馆，为明代万历年间广东商人创建，清代重建。新中国成立后，曾作为山塘小学使用。后来山塘街风貌保护工程启动，山塘小学搬了出来，地块就空置了。现在被一家做丝绸和刺绣的企业租赁下来，打造成以丝绸文化为主题，以江南文化为卖点的文商旅空间，挂上了“江南织造府”的牌子，看这个牌子，有一瞬间我以为是在做“红楼梦”。

山塘街实在有名气，骨气、义气、才气、财气气质交叠，山塘之名扬四海。因为阊门外在明清时期是苏州乃至整个东南的商业极盛之地，商贾辐集，各地的会馆也大多建在这一带，且大多建筑精美、各具特色。值得一提的是山墙，清朝初期的徽商东进，不仅带来经济的流动，也带来文化的交融。徽商们在苏州辛苦经营，想家时总想有个具体的乡思寄托，所以他们在营造自己的安身之所时，必然把徽派建筑风格细细地讲给本地的香山帮工匠听，要求之一就是封火墙，又称马头墙。可徽州地区的封火墙太宽大，如若原样移建到苏州地区，就很容易因为过大的迎风面积，而在台风季节被吹毁。于是本地工匠巧妙改造，把高大的一字形墙身轮廓改成了阶梯形，成错落有致的五阶马头墙，犹如五扇屏风，就得了个“五扇屏风墙”的雅名。原来墙们也会水土不服，也需因地制宜，因此岭南会馆的这个头门外形，足可作为古早版“长三角一体化”的例证。好东西无需多言，就这个头门，就吸引得参观者络绎不绝，我去的时候恰是周末，店员都需要在门口控制人流量了。

门后才是难点，里面的一大片空地真的可认为是空地了。做了几十年的小学校，据说留下了的建筑只有一栋三层的教学楼、三四间小平房，并且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水泥质地，还有一个破陋的操场，与山塘的历史底蕴、规划的古城风貌都一点不搭。然而我没看见什么“破陋”：建设者从别处原样移来一栋老宅，高大轩敞，安置空地上，原本大而无当的空地就有萦回明灭的风景；在老宅前挖了曲折的池沼；在池沼尽头叠了嶙峋的山峰，岸边有花柳交映，山头有松萝盘亘，掩映得旧墙就有了曼妙情思。老宅做成了一个丝绸文化体验空间，然后用曲廊通向更后面的教学楼。教学楼被改造成了民宿，窗户和扶手处，都用镂空的木窗套起原本的钢筋水泥，就是这里，让我生出感慨——

两百年前的建筑，是历史的记录，四十年前的建筑，又何尝不是它那段历史的见证呢？用两百年前的覆盖掉四十年前的，那四十年前的那段历史，又如何移交给后人呢？所以这里的更新思路是，移建明清老宅以丰富完善空间，同时保护钢筋水泥以使传承脉络不断，于是其记录的古城记忆不是扁平的，而是纵深的，所以呈现的古城风貌不是千城一面的，而是丰富多元的。古城保护更新，“保护”是放在“更新”前面的，更新的目的，是为了更好的保护，而保护的对象，不应太过厚古薄今。可以有选择地移建，不能推倒了重建，保护了过去，也要保护现在，如此才能在保护中发展，以发展求保护。

要保护也要发展，要历史也要新生，要文艺也要烟火，要古雅也要便捷，的确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