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的《与父亲书》是一本写给父亲的记忆之书。向迅积五年之功写下的这六篇散文，虽然风格不尽相同，但都着力挖掘记忆深处的父亲。向迅沉潜到时间的河流中，打捞那些与父亲有关的种种日常，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聚拢起来，刻画出一位普通又独特、平凡又感人的中国式父亲，真正以文学的方式实现了他与父亲之间未曾有过的交流。

相对于记忆的深井和敏感的心灵，时间的流逝总是过于草率、稀疏和大而无当。记录者的恐慌来自意象的流转、生命的须臾和人世的无常。作为散文家的向迅显然意识到时间的无情和记忆的有限，他所要做的正是为父亲存留住那些存在过的痕迹，哪怕它们只是一个斑驳的倒影。

朱自清《背影》插图。

很多时候，我们对待他人总是满腔热情，面对自己的父亲时却常常无话可说。正如向迅坦言，“父子间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一直延续到他生命的尽头”。这与其说是因为代际造成的隔阂，不如说是在情感上丧失了与父亲同情共理的可能。但好在还可以通过写作的方式找到通往父亲乃至自己内心世界的隐秘之径。因此，唯有将父亲从那遥远的时间城堡中重新拉回，方可对那些并不久远却已然陌生的家族人事重新打量。

在书中，“我”对父亲的叙述是建立在记忆而非回忆的基础上的，因为意识总是出现在留有记忆痕迹的地方，也只有记忆才能将回忆的碎片重新拼凑起来，而完成对过去的重述。回首看来，那些被岁月打磨过的时光依然历久弥新，却也带上了某种梦幻之感。《时间城堡》中的乡村生活寄寓了“我”童年时的遐想，足够质朴、纯真，但也难以掩盖其青涩与味酸，如同苹果树上茂盛的果子并不必然意味着可口。那些看似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充斥着颇为艰难的数口之家如何谋生的最大难题。在向迅看似轻盈笔触的背后，实则暗含了他对家乡、对亲人，特别是对父亲的深情缅怀。

插画《父与子》。

同样，开篇的《鼠患之年》借鼠患之事，讲的是全家在那种饥寒交迫日子里的艰难处境。在“我”的视角下，父亲带给我们更多的不是关爱，而是陌生、恐惧和暴戾。然而实际上，父亲母亲时刻都在辛劳地维持这个数口之家。和对付鼠患和虫蛇时的用尽办法相比，父亲面对生活的困顿却无可奈何。向迅不惜用略带魔幻的手法让父亲拥有“隐形的翅膀”，来抗击生活的重压与苦难，渴望带给我们新的生机。但是，即便如此，它还是让我们感受到了父亲那坚强的身躯，那个被生活碾轧却依旧试图挺立的身影。这种在生活重压之下的抗争与无奈，才是父亲最为感人的瞬间。

当然，在记忆里搜寻那些最具意味的时刻自然少不了父亲的离开。2015年9月的一天对作者而言就是这样的日子。《九月永存》和《独角兽》用近于白描的手法呈现父亲临终前饱受疾病之痛的切身感受。与往日暴烈的父亲相比，那个在病床前被恐惧支配的父亲露出了内心孤独和柔软的一面，变成了“一只需要面对自己命运的独角兽”。从四处求医到住进医院，从起初被家人隐瞒病情，到后来得知自己无力回天，父亲只能用“命中注定”来安慰自己接受现实。当年令人疑惑不解的事情也终于有了答案：随时会从梦中醒来的父亲也许从来就没有睡着，面对死神随时可能降临的时刻，再坚强的身躯也无法抵挡身心所承受的巨大煎熬。

一对父子走在乡间小路上。

《与父亲书》书写了不同时期的父亲，构成了不同而丰富的父亲的形象——那个不被父母疼爱而唯有沉默不言的父亲；那个整日辛苦劳作却依然无法摆脱贫困的父亲；那个性格暴躁却可能隐藏着一段情感秘史的父亲；还有那个最终被疾病折磨，内心掺杂着恐惧与悲愤的“独角兽”……坦率地说，书中的父亲其实再普通不过，甚至被看作当下社会的“失败者”也不过分，作家却在父亲平凡的人生中挖掘出了他独特个体的生命经验，展现了父亲如何在生活重压之下的踽踽独行，他们平凡又伟大，脆弱又坚韧。书中的这位父亲当然是作家眼中自己的父亲，但何尝不是中国式父亲的缩影？在他的身上，我们同样可以读到属于我们自己父亲的感人瞬间。

《与父亲书》是向迅写给父亲的记忆之书，但也可看作他以记忆的方式重构过去、当下和未来之书。不妨说，向迅正是通过对父辈的重新审视而完成了自我的淬炼、反省与洗礼。或许，只有当我们年岁渐长阅历增多，才能越发理解父亲的种种过往。那些无言的时刻最终化作我们对父亲的深切体悟，正如在回望父亲的同时也在重新思考我们自身一样。

与父亲书    向迅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并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