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惠南古城，在农村人的眼里是城里人。 

早先的惠南是一座方城，我小时候最多玩的是爬城墙。为什么说是爬？因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全国拆墙风时，惠南古城上的砖被扒光了，没砖护着，墙体这边坍、那边塌，不齐刷，不宏伟，不好走，倒是随处可以“上”。这个“上”，只能是爬。

平遥古城迎薰门城楼和城墙。 新华社 发

有城墙就有城楼，方城有四个出入口，城里人、农村人都说那是“城门洞”。每个城门洞上就有一座城楼。不过，在我记事前，南城楼连同墙体就已消失；北城楼的砖被扒得精光，进出那里像过隘口；东西两头的城门洞倒还在，但上半部的楼拆没了，下半部的拱顶好着，门洞保持原样，故仍有进城出城之感。没砖的墙长草长树，因而鸟多虫多，比砖墙好玩。北城墙下有个马家宅，家家养狗。有人听到城墙上有猪叫，说那是猪獾，于是吆喝宅里的狗全体出动，逮到了獾。方城总共才一平方公里，能容野生动物，说明有几段城墙少有人迹，也由此可见城里人那时并不多。 

听老人说，方城系明代所建，当时城外不远处就是海，因有倭寇从滩涂上岸侵扰，所以筑墙护城。这是一座抗击外敌入侵的城池。

参与者在山西省大同市的古城墙上跑步。新华社 发

“城”既指城墙，又指城市。古时筑城大多先筑城墙，还要在城墙外修挖护城河。

无论在中国还是外国，古代的城市都有城墙，城墙是城池的标志，作用是防御，防贼、防兽、防匪、防灾，御外族、御外敌。

早期，群居的人类为防范野兽的侵袭，以树木和石头等材料修建围栏或篱笆，这是城墙的起源。后来，群居之间形成不同小社会，筑墙是为了区分领地，相互防范。一开始，各个小社会为互通有无，在城外进行买卖交易；后来城市设施不断完善，交易转到城内，“市”形成。“城市”一词因此也代指城里的买卖。随着人口密度增长，嫌城小了，实力强大的就有了扩张的念头，这个过程总会遇到不一致、不情愿，于是产生了争与抗。城以墙为界，只使用刀剑之类的冷兵器时代，墙实城安。

史上最早的王国是古巴比伦（公元前4000年—公元前2250年），巴比伦城墙的厚度，可以让一辆4匹马拉的战车转身，城墙长达16公里，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城楼。巴比伦古城有一百多座青铜做的城门，大门“典礼门”高四米多，宽2米左右，墙面用的是琉璃砖，制有雄狮、公牛等图像。这是座漂亮的古城，在千百年风雨剥蚀下，古城墙已坍塌无存，唯独“典礼门”完好如初。我在伊拉克援外工作时到这座城门前留过影，可以为证。 

我国夏代就已“筑城以卫君，造廓以守民。”《吕氏春秋·君守篇》中的“夏鲧作城”，指的是尧舜时代的部落首领鲧奉命治理滔天洪灾，他运用的方法是筑土坝堰来堵洪水。夏代的土城堡，应当与防洪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表妹夫是辽东新宾满族自治县人，他邀我去了趟永陵，那里是大清发祥肇兴之地。苏之河与二道河汇合处的赫图阿拉城筑于一条东西走向的山岗上，这里三面环水，易守难攻。清太祖努尔哈赤、大清开国皇帝皇太极，还有那个大脾气的多尔衮都出生在这里。努尔哈赤统一了南北女真族后，在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的正月初一于此“黄衣称朕”，建立了政权，仿效先祖称“大金”。因为有政权，赫图阿拉城是不是也算是个古都？表妹夫边走边解说，这里有内外两城，内城住的是努尔哈赤的家属和亲戚，外城住的是八旗兵丁，城外住的是各种工匠，早期就有两万多户。努尔哈赤去世后，他的第八子皇太极大举入关，入紫禁城称帝。中国历史上，凡一朝一代一国在江山出定时，第一件事无一例外都是“定国号，立正朔”。皇太极早有了预案，入关前就改“女真族”为“满洲族”，简称“满族”，又把国号“大金”改为“大清”。女真人称君主为汗，入主紫禁城却不称汗了，仿中原王朝例，称皇帝。 

皇太极的汉文化造诣很深，按照五行说，明朝的“明”属火，而大金国号的“金”正好犯了五行中“火克金”的忌讳，因此想到了改名，以免相克。新国名中的“清”和新族名“满洲”都带有水之旁，顺应了“水克火，清灭明”的五行规则。还有个极其重要的历史原因，女真的先人曾劫了北宋，史称“靖康之耻”。尽管500年后的女真跟之前的不一样，皇太极觉得还是改成满洲更为妥当。 

最宏伟的当是紫禁城，明清时的紫禁城共有四重城墙，住的是君王，护的是君王，君王在里头培育下一代，办公，开会，号令天下。 

紫禁城下的秋。新华社 发

山西多城堡，晋商有钱，多的是私家大院。常家大院、王家大院等较大的城府还有着私家武装，防的主要是匪。中国四大古城之一的平遥古城设施最为完备，曾御过日寇，但建城时并未料到会有外敌临城。 

我的祖籍地高邮原先也是一座古城，有四个门，现在仅剩一个城门洞、一段墙，是老的还是新的，我没作调查。1945年日本军国主义宣布无条件投降后，退守到高邮城内的日军仍负隅顽抗，于是发生了抗日战争最后一役。城是我们的，然而这一次守军是敌人，攻夺的是我们新四军，建这座城的人可能不会料到。 

大表妹在新疆，所以我有机会去了趟伊犁的惠远古城，不知怎的，我对这个西北边城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一东一西，惠南，惠远，都有个“惠”，都是方城，都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洞，街也一样呈十字，大小也差不多，且建城都为防御外敌。不一样的是，惠远城至今完完整整，伊犁将军府原式原样，坎儿井里的水仍在流淌。我的朋友说，在我当年读过书的原南汇县中学里头还存留着一段墙，他们拍照传给我看，墙体用花岗石砌护，不解说的话，谁能联想那是旧城遗址？地上散落着几块砖头，说就是墙砖，我不信，要真是的话都当宝了，还会随处乱扔？ 

西安，十三朝古都。前年旅游去了兵马俑博物馆，随团导游指着随葬坑道里的砖头说，那就是城砖，每块都价值连城。上世纪五十年代，西安也有人嚷嚷着要拆古城墙，被从上到下不少人或拦或提出保护意见，才免遭大劫。六十年代，古城墙因未予修缮，砖墙破损不堪，沿城墙很多人家就用城砖垒茅厕、搭存煤的池子。八十年代重修城墙，大家又都把城砖捐了出来。

我老在想，惠南古城若能有幸抗过岁月的剥蚀，哪怕尚剩一段稍像样的墙、一座稍完整的城门洞，那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