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江南多弄堂,在黎里,弄堂就像一张贯通的网络,布满了整个古镇。倘若把黎里比作一个人的身体,那么,黎里的一百多条弄堂就是人体内一百多条纵横交错的毛细血管。
弄堂和民宅是一体的,两侧是白墙乌瓦的民居连接起来的,这样的弄堂最长超过百米,最窄处却仅容两人并肩。这里没有车马喧嚣,总是安安静静,偶有挑着剃头担子的、磨刀磨剪子的、走街串巷的货郎,这些声响不但不显喧闹,反倒映衬得弄堂更静了。
除了露天的明弄,最有特色的当数封闭的暗弄,所谓“暗弄”,就是隐匿于江南民居内的“堂”,又称“宅弄”。早在明清时期,退休官员、发迹商贾、豪门士族建造起高墙深宅,一座大宅院住着几十号甚至上百号人,内外进出,均有宅弄相连,它们连接起厅、堂、园、天井……
这种头顶封闭式的“宅弄”,前低后高,寓意“步步高升”,实际上,是为了方便排泄污水。宅弄幽暗且狭促,最窄处仅容一人通过,两人交叉过则要侧着身体,若两边人家开个窗户,便能握手言欢。记得幼时,邻居大叔夜间喝醉了酒,一个人左摇右晃地走进宅弄,行至拐角处,手打在软绵绵的“活物”上,只听那“活物”发出一声“啊——”的尖叫,大叔一个激灵,没命似的朝前跑。他回到家里,惊魂未定关上大门,一个劲冲老婆嚷嚷:我撞见鬼了!后来才知晓,那晚原系一对情侣在宅弄里幽会,对方也被吓得不轻。
斑驳的墙体,黑黑的壁龛,曲径通幽,不知深几许。我少年时曾乐此不疲地穿梭于这些逶迤萦回的宅弄,当穿堂风紧贴着石板呼呼而来的时候,似有凉飕飕的东西在背心蠕动。忽而木门开启,朝里张望,一方精致的小天井让人耳目一新,当中有个荷花池,池里养着几尾金鱼,天井角落种植了几株芭蕉。旧时,一条宅弄只归一户人家所有,现今这些看似破旧的宅弄里,每条都要住好几户人家,甚至几十户人家。须臾间,高墙外传来几下生煤炉吸入浓烟而发出的呛声……行至尽头,方才豁然开朗,别有新洞天。
宅弄自有宅弄的好处,譬如,数九天寒、狂风暴雨的日子,封闭式的宅弄就成了一方遮风避雨的温馨小天地,走在里面,心头暖暖的。宅弄的拐角处建有石库门和暗栓,平时塞在墙洞里,倘有盗贼侵犯,即可关好石库门、拉出暗栓,里进院落便被严严实实保护了起来。
让宅弄人骄傲的是,抗战时期,外人来村里抓壮丁,前脚看见一个人影,钻进弄堂便不知踪影,他们在这街巷纵横、墙檐互接的深巷幽居内兜兜转转,长街、短巷、明弄、暗道……扑面而来,这些迷宫似的弄堂将追兵搞得晕头转向,东西莫辨。
而这种曲折迂回、“以暗为安”的低调设计正是江南士族为人处世奉行的理念。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我家乡的老宅成片成片被拆除,家乡的弄堂亦日渐衰败、渐行渐远。在黎里,这些大大小小的弄堂就像一位位道学先生,常年驻守着那一方并不宽敞的天地,亲切得让人难以割舍;又好似一条条纵横交织的记忆线,从时光深处延展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