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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城北先生走了,“戏言”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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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徐城北 2021-10-12 11:39
摘要:我们对于徐先生最好的怀念,就是重温那些蕴藉着他思想光芒与生命温度的文字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徐城北先生于10月11日上午逝世。他长年专注于对京剧艺术学术研究,著有《梅兰芳与20世纪》《京剧与中国文化》等各类著作共40余册。

朝花副刊多年来刊发过徐城北先生近百篇文章。此时此刻,我们对于徐先生最好的怀念,就是重温那些蕴藉着他思想光芒与生命温度的文字——

梅先生的“脱衣舞”

(刊于1989年4月25日解放日报朝花副刊,原题《中外“脱衣舞”比较》)

“脱衣舞”在现代西方世界屡见不鲜,在中国有没有呢?答案是肯定的,昔日梅兰芳在四本《太真外传》中,就正面表现过杨玉环脱衣入浴。

那是在一本末场“太真出浴”的前半部,观众因快乐而紧张了,他们发觉身为贵妃的杨玉环面对同性别的宫女脱去衣服而羞怯了。杨玉环如果晓得暗处还隐藏着唐明皇的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她这个衣服就更难脱了,然而观众却晓得唐明皇就在一旁偷窥,观众就要以这一种“难脱”中看到自己渴盼看到、听到和体会到的东西。这,大约就是这段即将开始的“脱衣舞”的“核儿”了。


梅兰芳先生

梅兰芳的处理实在好到极点。其身穿黄缎绣满身的大牡丹花的帔,下着白绣花彩裙;海棠古装头,头戴大型珠凤;两旁珠饰鬓花,项带钻圈并大小珍珠项链几副,额前有刘海式的散发,腕带翠镯……梅在一声“宫娥们伺候了”之后,胡琴起反二黄导板,再转垛板,亦即高亭公司唱片内的那段反二黄。唱毕,由宫娥们扶侍着先摘下头上的金钗,再脱下凤衣罗裙。且歌且舞,每唱完一句都有一个亮相,也正体现出古代美人脱衣时的撩人姿态。待露出了贴身穿的浴衣,也正唱到了“不由人羞答答难以为情”的时候,梅的面目表情也恰呈现出一种出神入化、难用语言形容的境界。

据说,梅当年演到这里时,舞台下面是很安静的,但看客的心中并不平静。毋庸讳言,他们也曾受到生理性的“撩拨”,但是很快其灵魂便得到净化和美化。这一转化的关键因素,恐怕就在于观众体会到《长恨歌》中的那一片诗情,那一种流丽和蕴藉兼而有之的中国文化。在这一刻,他们必然忆及“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可以说,梅兰芳用来“撩拨”观众的办法,就是把肉体快感升华为精神愉悦,使他们进入一个较高的文化档次。

相反,我们回过头来想一想西方的“脱衣舞”——尽管它欢快得近乎疯狂,尽管女演员的一件件衣裤抛向观众席使得全场亦“大动作”起来,然而弥漫在舞台上下究竟是什么?恐怕只能认作是挑逗和性欲,恐怕很难算作艺术了。

四大名旦的先后次序

(刊于1993年1月27日解放日报朝花副刊)

不久前,上海京剧院方小亚到北京参加梅兰芳金奖决赛,在展示拿手戏《盘丝洞·洞房》时,按照梅、程、尚、荀的次序分别模仿了他们的唱腔,每人各两句。模仿梅时,没要下“好儿”来,学程却爆了个满堂彩,以后模仿尚、荀的效果也很不坏。为什么学梅没有要下“好儿”?是梅腔儿的选择有问题?还是四大名旦的安排次序应该变更?我由之想到了四大名旦的先后次序。

1927年竞选时的次序是梅、尚、程、荀,今天则变成梅、程、荀、尚,这是时代对于他们四位在总评价上产生的变化。本文对此并不触及,只想研究一下组合其唱腔时,有没有一个更加精彩、也更加科学的办法?


四大名旦合影:左起程砚秋、尚小云、梅兰芳、荀慧生

方小亚学梅没使大腔儿,很规范,也很含蓄。这两句处在整个唱段的开头,似乎没有一上来就使大腔的必要。而且梅派唱腔就整体讲,的确具有一种从朴素中显出仪态万方的魅力,一使大腔,梅腔反倒显“小”了。但是,在一段唱腔的开头不使腔又如何得好?这就让人不能不考虑到次序的安排。有人会说,无论从什么角度讲,梅居于首位不能变,当年合灌《四五花洞》时,不也是公推梅唱第一句吗?这不假,但灌唱片是“人位在先”的,观众没听之前就已经不了解了赏的次序,这种次序内涵的意义甚至压倒了艺术本身。方小亚的情况不同,她只是利用“戏中戏”进行反串,而且整个唱段之前没有铺垫,没有向观众预示自己即将反串。这一来,朴素的梅腔又怎能不“吃亏”呢?

不揣冒昧,我有个建议请编导们考虑。能否把程腔调到第一句来?因为程腔本身的发音吐字有“不同大路”的鲜明特点,也因为方小亚学得最有味道。这样先声夺人,一下子就把观众抓住了。然后,把尚摆在第二,因为程静而尚动,一文一武,对比鲜明。学尚时不妨把袖子挽起,把胳膊露出来,这样直露的动作使用在蜘蛛精身上是适当的。但我不赞成在学演一般的尚派剧目时也这样做。下面则安排荀腔,尚刚“棒”过了,紧跟着荀的“浪”(这都是王瑶卿的评语),仍意在对比。最后再转到梅上来,归绚烂于朴素,对整个唱段进行收结。无论演员还是票友,学旦角唱腔一般多由梅派入门,因为“朴素好学”;学到一定程度转向其他流派的情况也很多见,可能是觉得梅派的技巧“不够使了”。但伴随着文化修养的提高,最终又经常回归到梅派上来,因为最终才发觉这“没技巧的技巧,乃是最大的技巧”。方小亚在第四句所学的梅派,如能帮助观众体验这一感觉,那么就有可能赢得最热烈的掌声,或者是不“用掌声体现的‘掌声’”。

金克木留下的谜

(刊于2000年9月4日解放日报朝花副刊)

金克木夫妇与我父母是半个多世纪的朋友,其中金伯母和我母亲又是三十年代苏州振华女中时的同学。随后几十年中,每当两位女性用吴侬软语对话的时节,两位男性就只好干瞪眼。然而十年前我母亲去世之后,金先生迟迟发出的《悼子冈》却在众多悼念文章中“后来居上”,他在文章中将我母亲与杨刚和萧珊(巴金夫人)做了比较,既道出圈内人可以感到却未必能说清楚的东西,同时又使圈外人也能看懂。按说,金先生平时和我母亲的接触有限,但这时候对我母亲的为人为文却是理解得最深也最准的。这是谜之一。


金克木先生

这次,金先生月前在家里偶然摔了一跤,后来由北大校医院转北医三院再转肿瘤医院。他对陪床的子女说,“万一我成了植物人,千万就别治了。”孩子说:“你脑子这么清醒,怎么会成植物人呢?”他则回答:“成了有意识的植物人,就更糟了!”(这句话有分量!)在最后的几天中,他不时要说一些话让孩子记录下来,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告诉徐城北和叶稚珊,我要写他俩一篇文章,题目叫作《戏内戏外》,他俩的文风越来越‘各是各’了……”我正在中国京剧院工作的时候,他一见我就经常聊戏。事实上他极少进城,一年也未必能看上两三场戏。但一看就兴奋,一兴奋就有文章,一有文章自然“还是高的”。一次他和我聊裴艳玲演的昆曲《夜奔》,聊高兴了,忽然说“我有个思路,题目都有了,只是没空儿写。现在说给你,你去写吧……”然后就说了一大套,我似懂非懂。回家刚过两天,他忽然打电话来,“那篇东西我还是自己写了,你就别写了……”我听了如释重负,因为要想把似懂非懂化为文字,谈何容易!后来见他的文章刊出,天马行空,虚虚实实,许多地方又和当初不一样了。这样的文章别说我望尘莫及,恐怕戏剧圈中的行家里手也未必能写得出来。一个基本不看戏的人,偶然写谈戏文章,反而精辟超群——这是谜之二。

也许上述之谜过于“私人”,我下边就讲一件最“公众”的。由于父母的关系,我认识许多如同金先生这般年纪的北大教授。别人七十岁后,大多采取封笔态度。这没什么不正常,国家规定六十岁退休,已经超龄服役十载,该歇歇了。当然,也有好几位兢兢业业持续耕耘的,但多是学院派路子的延续,不搞是不搞,一搞就是“课题”式的一大篇或一大本,逻辑关系严密,起承转合也十分规范。相比之下,金先生就挺特殊了,他极少写大文章,习惯于随手去“抓”——或是从床边哪本杂志(经常有年头了)某篇文章说起,或是和朋友闲谈中回忆起什么旧事——结果三弯两绕,就引出一个相当前卫的思想话题。学院派的方法也不是不会,但或许更难忘情于文学,他年轻时也曾是驰名的诗人么——诗情和情绪性的文思在他那儿是“很富裕”和“一抓一大把”的。一篇“像样儿”的文章在他手下,绝对不会是采取一种笔墨。这种习惯甚至“影响”了他的“文体”的定性——是论说文?是抒情散文?还是不拘一格、却又处处引人入胜的“杂文”?我们发现最近的这二十多年,他有意躲在北大校园深处,外界活动极少参与,但又从字里行间不时挥洒出重要的创见,并以此参与、支持着整个社会的改革。他的身体很少迈进外界,但他的思想却很年轻。我对此深思不解,甚至私下直接问过他。他没正面回答,只从边角旮旯处谈起“我早就没体力进图书馆啦,想查阅一本新的、同时又是有价值的书极难。经常是凭印象叫孩子替我到图书馆去查去借,往往是借几十年前曾经借过、但又没能读完的书——”说到这儿还举了个例子,有一回让孩子去借某本似乎叫作《大众数学》的英文书,但硬是没借到。最后猛然想起,是自己把英国作者的名和姓说颠倒了。等孩子最后把书借来,金先生一看书本的借书条,顿时心花怒放(——这种情况在他极少)。原来这本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书,半个多世纪借阅的人仅有两位,第一个就是金先生自己。三十年代时,他因抗战爆发要离开北平而没能读完;第二个则是后来长期担任北大数学系系主任的江泽涵教授,已于前几年去世了。

我小时去过金先生在蔚秀园的家,是一溜三五间的大北房,屋里陈设尚还整齐,书也不少。“文革”后再去,家搬到现在的朗润园,房子小而少了,但最奇怪的,是仿佛看不到书柜当中有什么大部头的书。只见一些旧书和旧杂志散乱堆在床边、窗户边和墙脚,其中找不到内在的秩序。这种情景我也仅在聂绀弩先生家里看到——我甚至感到金与聂是有相似之处的。金先生七十岁后仿佛不再有意识去读系统的新书,似乎只集中精力做两件事:一是“文革”结束之后,那时身体尚可,便“泡”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图书馆,他外文底子好,便直接阅读外文杂志;以后身体差了,几个月不下楼,便以摆棋谱进行调节。他曾得意地向我和叶稚珊讲述吴清源、“日本时代”和“韩国时代”三个围棋大段落的异同,同时指出在“后李昌镐时代”会更了不得,因为又冒出来几位新的天才少年……就在金先生如此洋洋得意之际,金伯母却在一边“揭发”他:素来只是自己摆棋谱,几十年从没和别人认真对过一局。

金先生走了,北大前辈教授又少了一位,而且是很特殊的一位。他新潮么?——却习惯几十年一贯制穿一身蓝色“涤卡”制服。他守旧么?——其文章其为人却能让我们常读常新。他冷漠么?表面上很少为社会问题动情忧心。他热烈么?他钟情于解读文化难题,但又留给我们这么多难解之谜。我和叶稚珊十年前就屡次听他说过“(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话,但他的邻居季羡林先生也告诉我们——“他二十年前也听他屡屡这样说了”!现在,在金先生真的离开我们之后,我当然首先为金先生的家人(其中特别是金伯母——我母亲当年的中学校友)难过和忧虑;但进一步思索之后,感到金先生生前对诸多文化问题的深度思考以及表述上的深入浅出,才是他这些年“忍死须臾”的真正原因。“忍死须臾”是否有出处我不知道,还是六十年代初王昆仑父女合作的昆曲《晴雯》当中,有过这么一句台词。我觉得好,就深深印入脑海。如今以之形容金先生,不知是否合适?我对新词儿一是知道得少,二是觉得用新词儿解释金先生,弄不好反而会亵渎他。此说当否?请尊敬的季先生告我,请所有熟悉金先生的前辈和同辈晓示在下。

百多年前的探病

(刊于2008年1月28日解放日报朝花副刊)

在临近岁尾的时候,写了一篇应该在岁首发的文章。今天是中国电影百年,中国的第一部电影则是由当时梨园的伶界大王谭鑫培主演的《定军山》。这时的他,早已是梨园泰斗级的人物了,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洋溢着他的歌声。他很自负,但也很踟蹰,他不时会回忆起自己的义父,京剧的开山祖师程长庚。记得在程晚年,他病得已经不轻,谭与另一位中年老生孙菊仙一道去程家里探病。程在当时的梨园,号称“大老板”,与他大体齐名的还有两位老生,其中一位叫余三胜,演唱风格是完全不一样的。可谭作为程所欣赏的义子,在艺术上就从来不站在自己一边,而对余三胜却亦步亦趋。这,或许就成为程大老板迟迟不肯把自己的三庆戏班交到谭手里的原因。

话说谭、孙二人进入程宅,见老师正在睡觉,不敢打扰,都轻轻侍立榻旁。有顷,程翻了个身:“你俩来啦?”二人连忙问病。程只对谭说:“你现在好厉害啊,要不了三十年,整个梨园都要变成你的天下啦。”谭闻言惶恐,忙说:“要说走红,菊仙大哥始终也得在我的前头啊。”程摇头说:“不然,他嗓子的味道苦,得不到今天听戏的人的喜爱。比不了你,你唱得甘甜,今后的人全都奔你去了……”谭听了,不敢再说什么,老师是病人,不能再给他心里添不愉快啊。正这时,老师又是一阵咳嗽,谭急忙上前伺候,却被老师搪塞开了,反而接受了孙菊仙的服侍。谭受到冷遇,心里也不高兴:“不就是我跟余老板走得近一些么?我跟他私人真没什么,但就是觉得他那种唱法有前途,一个腔迂回婉转,绕梁三日,能够深入到戏中人物的内心活动。而您这一派,演的倒都是忠臣良将,可唱腔上直着嗓子甩高腔,观众听多了,能不腻烦么?”

程虽然咳嗽,但把谭的思想活动看了个一清二楚。他勉强喝了口水,又断续说道:“我快死了,就说几句你不爱听的。你现在唱的那腔儿,全都是靡靡的亡国之音!可时候不同了,今天台底下看戏的主儿,几乎全都喜好这个!真让我欲哭无泪啊……”程把脸转向了孙:“你还没给我回音呢:我死之后,你愿不愿意接管我的‘三庆班’啊……”孙非常惶恐:“师傅您抓紧歇着,不会有事的。再说,我哪儿有您那么大的德行啊……”

谭听了心里如同刀扎。凭自己与义父的关系,接任班主本来是自然的事——自己如今很走红,再说与班中众人的关系,种种条件自己全都有,可义父就是不肯把班子交给自己。可再一想,自己与义父在演唱风格的分歧,也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他有他的理,我有我的理,两辈人么,根本说不到一块。如今的三庆,还是老人唱老戏,古调铿锵,也还算是好听。但如果我哪一天接了,肯定得大变个样儿才成。因为那古调是我这辈以上的人才能欣赏的,再年轻的人就不听这个了。我如果接班,又不是接三年二年,总得把眼光看出去几十年才行……

正在病榻辗转反侧的程大老板,心里也不踏实。他想,老天爷这是怎么了,既然生下我程长庚,何必又生下他余三胜!真跟戏台上的“既生瑜,何生亮”一样,我好容易收了一个义子,本事不错,人缘也好,本来是接我掌管三庆的人选,可他偏偏信了邪,不往正道上走,真叫我如何是好……

幸亏大家全都冷静,下边再没发生什么过激的话。到谭、孙告辞时,大老板反而坦然下来,谢了他俩的探病,希望他们有空时“再过来谈谈”。都是梨园人物,心里再有什么话,脸上也得能憋住才好。

过了不久,三庆班的下一任班主定了,是一个唱武生的,叫杨月楼。他玩意儿不错,什么事都紧跟着大老板。他儿子杨小楼后来比他有出息,成了武生泰斗。程大老板不久就去世了,谭鑫培旋即辞了三庆,跑到别的一个戏班唱大轴。孙菊仙犹豫了一下,辞别三庆,也去到谭鑫培所搭的那个戏班。谭也很对得起他,两人轮流唱起了大轴。结果那个戏班就气势很足,反倒压了三庆一头。

梨园戏班在台上演戏,力求神完气足,力求饱满才是。然而梨园内部的斗争,虽然同样激烈,但斗争的形式就往往很有分寸了。这样的“有分寸”的戏,往往更加吸引人,因为在那些温婉的言语后边,同样具备着时代的风雨与杀气。


京剧《定军山》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黄玮
均为资料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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