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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军英雄说战争:打仗哪有什么浪漫桥段,命都不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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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肖彤 2021-09-02 16:09
摘要:“片中有几位老人已经过世,没有让他们在大银幕上看到这部电影,可能是我最大的遗憾。”

“很多时候采访到一半,我会突然觉得干不下去了。我就像一把刀子,把老人的心剖开,往里面一看,血淋淋的,我特别对不住他们。”宋坤儒说。

宋坤儒是纪录电影《1950他们正年轻》导演,圆脸光头、彬彬有礼,一副成熟老练的形象。坐在他面前,很难想象这个男人在剪辑室里失声痛哭、在深夜里辗转难眠的样子。

他的作品《1950他们正年轻》将于9月3日上映。影片中,26位平均年龄88岁的抗美援朝志愿军老战士回忆着属于他们的青春岁月。这部影片的拍摄团队最初只有两人,他们历时4年,走遍大半个中国,寻访约50位抗美援朝老兵,用镜头录下近100小时珍贵的影像资料。在他看来,这部电影的拍摄过程是对一代人精神力量的追寻之旅。他们追寻着一个时代独有的朝气和硬气,追寻着中国人骨子里打不倒的韧性。

寻访

对宋坤儒来说,拍出这样一部电影纯属意外。

此前,他最擅长的是拍摄短片、宣传片。为拍摄一部短片《寻找英雄》,他走访了几位抗美援朝老兵。与老兵的交谈中,他酝酿了一个抗美援朝相关的剧情电影剧本,为了丰富剧本,他开始走访更多志愿军老兵。就这样,2018年他意外地踏上了这段寻访之旅。

《1950他们正年轻》工作照。

参加过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都上了年纪。寻访中,上了年纪的老兵往往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甚至常常答非所问。本想只采访战地故事,“可是我问他一个问题的时候,他回答的往往是另一件事。”他说,“这时候只能听他说完这件事,把问题再问一遍,可他又说起了另外一件事。”就这样,老兵们的素材越拍越多,远超拍摄一部剧情片的需要。

最初,这是一个只有两人的拍摄团队。李牧是《1950他们正年轻》的联合编剧,也是宋坤儒在电影学院的同学。整理素材时李牧发现,其中只有一小部分与战争相关,更多的则是那一代人的青春记忆。

两人迅速达成共识:这么好的内容只用作一个剧本,太可惜了。李牧觉得,这些老兵特别像他的爷爷奶奶:“他们那种气质,那一代人经历过战争,也会哭、也会崩溃,但甭管多大岁数,腰杆特别硬、特别直。”

2020年6月,宋坤儒找来一小笔投资,拉起了一个不到15人的摄制组,这是在保证录音、摄影、灯光、化妆等部门配置齐全下的最小规模。这笔投资小到影片中穿插的战争素材画面每分钟7万元,他原计划买20分钟战争素材,最终只买了3分钟。

《1950他们正年轻》工作照。

随后,他们开始了为期一个半月的补拍行程。从北京出发,南到成都、攀枝花,东到上海,北到沈阳、大连、丹东,他们的行程走遍大半个中国。他们的镜头下,有的老兵一生默默无闻,聊起往事就像邻家的老头;有的老兵战功赫赫,一开口就把人带到枪林弹雨的朝鲜战场;有的老兵老糊涂了,依然能认出他当年的战友。

“片名中,1950这个年份信息特别重要。”宋坤儒说,1950年不仅意味着抗美援朝,它也是这个国家刚刚建立的时间。那是一个刚刚走出百年屈辱的民族,那是一个新生的共和国。国内的土改运动轰轰烈烈,国营经济方兴未艾;对外废除一切不平等条约。一切百废待兴,各行各业的年轻人充满极大热情建立这个国家。这个时候,这个新生的国家受到外部威胁,那一代年轻人为了保家卫国爆发出的精神力量令人动容。

困惑

4年的寻访中,老兵们太多真实的遗憾、痛苦让他感同身受,以至无数次痛哭流泪。为了拍摄,一次次小心翼翼地揭开老人们早已愈合多年的伤疤又让他困惑、动摇: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老兵薛英杰曾是志愿军47军司令部的军医,也是宋坤儒第一批拍摄的老兵之一。最初拍摄时,老人非常抗拒。不久之后,老人却通过外孙女主动联系了宋坤儒,说自己来日无多,往事再不讲出来恐怕就要带进坟墓了。第二次的拍摄中,老人终于打开心扉,讲起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那是朝鲜战场上,关系极好的两个年轻战友兼同乡,一个是41军军医薛英杰,一个是41军的警卫排排长贺殿举。前一天他们还在聊,如果对方死了,遗体怎么办。没想到,这一次的聊天变成了永别。他们坐的车遭遇了敌机轰炸,正好那天贺殿举跟薛英杰换了一个位置,让薛英杰坐到后面去,结果贺殿举牺牲了。

“如果他没有跟我换位置,死的是我。”薛英杰说。

当时的环境,战友的遗体只能就地掩埋。薛英杰用布袋把他的战友套上,找了一片还算完整的树干削成木片,把他埋在一个河道。还好那里不是战场,如果埋在战场,尸体可能是今天埋了,明天又被炮弹炸出来,最后只留下被炸碎的肉块,不知归属。

70年后,94岁的薛英杰依然能清晰地画出他给战友埋骨的地图。这是他一生的心愿,他希望能找到他战友的遗骸,带回祖国。不幸的是,他今年4月份去世,没能等到战友遗骸回国的那一天。

宋坤儒在拍摄中。

还有一次,摄制组找到曾亲历上甘岭的谈学贤老人。老人是志愿军24军72师214团7班班长,1953年守卫上甘岭地区的马鞍山。战斗中,全班21人,牺牲19人,仅剩两人坚守住了阵地。

那天的对话宋坤儒现在还记忆犹新。他问老人:您当时的战场环境是怎样的?

老人沉吟良久,答:我当时是7班长,会说朝鲜语,我们班跟朝鲜群众沟通都靠我。

他再问:在您印象中,马鞍山的环境是怎样的?

老人努力回忆,却仿佛想不起来了。

这段采访实在进行不下去,宋坤儒半途放弃了。影片中只留下了他的一个画面:某天的午后,谈学贤老人独自在阳台上锻炼身体。

有段时间,宋坤儒觉得特别困惑:白天采访时,老人在他眼前落泪,但他还得继续拍摄。一些问题他明知道会让老人不舒服,但他还得继续问。每到这时,他都会怀疑:自己做这件事是为了什么?“很多时候采访到一半,我突然觉得干不下去了。”那段时间,他不想再拍摄任何素材,不想再看任何画面。他记得,中途有三四个月,他拿着剪好的40分钟素材不断接触各种纪录片导演,请别人来制作这部纪录片。

然而,他觉得这些老人的故事不该被遗忘。他安慰自己和拍摄团队:老人们为抗美援朝献出了自己的全部青春和生命;他们在做的,是为这些老人献出自己的4年时间和敬意。

最终,他说服了自己: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碰到这些老兵,不是所有人都能花这么长时间采访这么多老兵,这或许是他的使命。

英雄

导演宋坤儒的名字并不为人熟知。他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里,存着他从业生涯各个阶段执导过的影片。

从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2014级进修班毕业以前,他拍了10年的商业广告。2008年,他曾参与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在视觉组担任执行导演。国家体育场的开幕式上,国歌奏毕,烟花璀璨。随后灯光暗下,古琴声起,一段展示中国传统文化的短片《笔墨纸砚》在现场放映。短片中的画卷慢慢收起后,舞台上的巨大画卷缓缓拉开。这段1分半钟的短片,可能是他参与过的最为人熟知的作品。

技巧化繁为简,情感朴实真挚,是他作品的一贯特点。在他的镜头下,英雄们往往褪去光环,朴实的情感却愈发动人。

《1950他们正年轻》工作照。

1953年7月的金城反击战中,志愿军607团侦察连13名战士奇袭白虎团指挥部,当场击毙团长,活捉美军顾问。战斗英雄包月禄缴获了白虎团团旗,他也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奇袭白虎团》里鲍玉禄的原型。

“包月禄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战斗英雄,我之前对包月禄特别好奇。”宋坤儒回忆,第一次见到包月禄,他觉得老人和他设想的英雄、特种兵的形象完全联系不上。“他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瘦老头,特别爱笑。”

宋坤儒问他:影片《奇袭白虎团》中,有一个踩到地雷的桥段怎么回事?

“那是编的。”老人悠悠地说。

那天的拍摄过程打碎了宋坤儒对那场战斗的浪漫想象。在包月禄的回忆里,没有惊险的死里逃生,只有实实在在的牺牲,和视死如归的平静。用老人的话说,“打仗,命都不是自己的。”而成为英雄,只因为他恰好是幸运的那一个。

当年,包月禄刚刚跟随新兵部队跨过鸭绿江,还没打仗,部队就被飞机炸散了。他们十几个不同部队的新兵凑在一起寻找大部队,晚上天冷,就挤着躲在一个弹坑里过夜。清晨的时候包月禄忽然肚子疼,出去大便的工夫,坑里的新兵被美军飞机发现,一坑的新兵都被炸没了。

对于奇袭白虎团,包月禄对着镜头的描述也很简略:“只许联络员说话,咱们战士一律不吭气。走到指挥部,他们在开会,团长好像还在墙上指挥。我们冲锋枪、手榴弹往山上打。也不知道老虎旗是什么旗,我们就把它拔了,往腰上一缠,继续打。当时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稀里糊涂地(缴获了白虎团团旗)。”

这场战斗被改编成文艺作品以后,包月禄在人们心中越来越像个英雄。但他对自己的经历一向不愿多谈,甚至不和子女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不觉得自己在那场战斗中有多了不起,只是服从命令,打完就走。

从朝鲜回国后,他随部队辗转江苏、山东、吉林,转业后又从万源回到攀枝花。这很常见:很多老兵都不是本地人,部队到哪里,他们就跟着落哪里。转业后,包月禄在当地一所水电站工作,退休后就住在单位的老楼里。老楼没有电梯,老人住在六层,年龄大了,每次下楼得花一个小时,渐渐就不下楼了。

巧合

拍摄中总有各种巧合。

老人汤重稀是宋坤儒最早认识的抗美援朝老兵之一。1951年,17岁的文艺兵汤重稀跟随志愿军12军文工团踏上了抗美援朝的战场。在拍摄中,老人告诉宋坤儒,他是部队里最有天赋的小提琴手,在上甘岭战役转移阵地途中,他的右手却被一枚炸弹永远留在了朝鲜。

1960年出生的汤颂是汤重稀的第三个儿子,从小听着父亲的故事长大。在汤颂回忆中,“父亲在朝鲜时总是到一线演出,在战壕里、在坑道里拉手风琴给战士们听。他还常跟我讲,上不了一线,他们就在坑道里通过电话给前线战士演出。有时演到一半,电话那头传来声音:敌人又冲上来了,暂停一下,一会儿再演。”

复员回四川后,失去手臂的汤重稀本可以成为荣军院的优抚对象,但他觉得自己只是少了一只手,还能继续工作,于是放弃了成为优抚对象的机会,成为一名音乐教师。汤颂记得,父亲经常倒着背起手风琴参加演出。因为失去了右手,汤重稀只能用左手五指按琴键,用右手的残臂拉风箱。可这样一来,手风琴的键盘完全反了,他不知父亲为了继续拉手风琴练习过多久。

父亲还会拉二胡,他小时候经常看见父亲独自一人时,把弓弦绑在右臂上,弓着身子拉二胡。音乐是父亲的梦想,但汤重稀从不因失去右手而失落,因为从战场上活下来已是幸运。

完成在四川的拍摄后,摄制组来到上海。拍完老兵任红举后,宋坤儒跟老爷子闲聊:您是文艺兵,我们在四川也采访了文艺兵,也是12军的,汤重稀您认不认识?

任红举说:哦小汤啊,我认识啊,我们当时在一个队,我30多年没见过小汤了。

宋坤儒灵机一动,赶紧给汤重稀拨了一个视频电话。电话接通,他们非常巧合地拍下了两位老战友多年后重逢的一幕。

《1950他们正年轻》剧照。

另一次巧合是志愿军工兵政治部秘书刘素谦和熊朝瑞两位“战友姐妹”的重逢。

在沈阳,需要拍摄的老人有七八位,摄制组此前不知道谁和谁可能认识,只是把这些老人随机地分成3天拍摄,每位老人设定一个时间段。

那天刘素谦来晚了,她记性也不好了。导演问她问题,她的记忆却仿佛一直卡在文工团一次照相的事上。下一位老兵熊朝瑞已经到了,坐着小电摇椅正慢慢开进来,宋坤儒没办法,说您回头看看这个人是谁?他万没想到,已经有点糊涂的刘素谦一回头,一眼就认出了熊朝瑞,说:这是我老战友。

后来的拍摄中,就出现了刘奶奶的手一直牵着熊奶奶手的那一幕。

遗憾

片尾一幕特别动人:一位志愿军老奶奶说,“你们要是再晚来几天,我可能就没有了。”

寻访中,有很多类似的遗憾。雍卫太老人是志愿军15军44师130团的侦察兵,也是邱少云的战友。执行任务时,他和邱少云一起趴在草地上。燃烧弹落在邱少云身边,他眼睁睁地看着战友一点一点不动了。

这些是第一次拍摄时,老人在家里面对镜头讲的。但因为当时声音特别杂乱,老人有的方言听不清楚,一些镜头需要补拍。可摄制组再去补拍时,老人已经糊涂了,无法再采访更多的内容。

如果能快一点,或许能记录更多的志愿军老人们的故事。宋坤儒说,“电影上映也不能再拖了,在制作和等档期的时间里,我们片中有几位老人已经过世,没有让他们在大银幕上看到这部电影,可能是我最大的遗憾。”

栏目主编:宰飞 文字编辑:宰飞 题图来源:来自受访者
文内图来自受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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