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也曾有过开一家书店的梦想。但这个梦想似乎非常遥远，在这之前，你总要加几个限定词，等我有钱了，等我年纪大了，等我辞职了……成为书店店长，一定要在辞职之后吗？也许，你可以试试“一日店长”。

上海古宜路上，果麦文化开了一家名为“2040BOOKSTORE”的书店。这里每天都有不同的店长，他们是学生、宝妈或者公司职员、退休阿姨。

这是一种100%的店长体验：从推开店门、戴上店长胸牌开始，你就拥有整个书店的经营权。有人从杭州、苏州专程赶来上海体验“一日店长”，也有人带着孩子来执掌书店一天。

在排队一个月后，我终于拿到了店长的号码牌，提前一天收到了详细的开店指南后，我带着忐忑和激动开始了店长的一天。

奇妙的链接

“你是一日店长吧？每次来这家书店，见到的人都不一样。”在书架前兜了一圈之后，一位大叔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吐字含糊。

没想到第一位客人就是熟客，我赶忙点头，招呼他随意挑选。大叔没有回应，双手背后，踱着步，突然转头问我：“你有没有觉得我哪里看起来不对？”我定睛看，他50岁上下，光着头，肿着脸，上嘴唇有个大块的结痂创口，皮带扣到最紧，裤子在腰处挤到一起。

看着他严肃的神情，我试探着问：“您最近是不是瘦了不少？”他扶了扶眼镜，“半年前就瘦下来了”，顿了一下，“生活有时候就是很突然，我的一半人生已经毁了”。

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得了中耳炎，听力下降得很厉害，医生说，可以做耳膜置管，把水吸掉，只是个小手术。检查时，发现鼻子里有个肿瘤。才半年，我化疗六次了，那个痛，一般人是无法想象的。”他敞开衣领，把脖子指给我，“你看，黑得多吓人。”

我没有回应，他也不需要我做什么回应。“在家待了几个月，你就能发现和上班时完全不同的景色：上班时，身边都是生龙活虎的人，在医院，只能看到病人和陪属。肿瘤科里，从三四岁到七八十岁的病人都有，真的惨。”

大叔语速很慢，但逻辑清晰，生活节奏突然变化，让他很难适应。“病了之后，开始还有人来看，但时间久了也没了，大家都忙，我也懒得见人，朋友圈也不看，社会性死亡。医生说，你提前退休多开心，但无事可做，其实更痛苦。”

我想到电影《开往春天的地铁》，说有人失业后，依然每天提着公文包坐地铁。大叔纠正我，是《开往春天的最后一班地铁》，我没反驳。“人这一辈子，能平安度过真的很难。每次复查都在提醒，病症将伴随着你一生。可人生漫长，还是要找些事情做做的。”他话锋一转，突然拱手，道了声谢，离开书店。我透过玻璃，看到他仰起头，在路上加快了脚步。

大叔走后，我翻开写满店长日记的牛皮本，看到去年初，有位一日店长写下一段经历，心里一动。

“第一位顾客是一个姑娘，很可爱，很阳光。她说自己经常来这家书店，在店里买了很多本书。她每次去医院复查后都来，每次店长都会换人。今天她买了本《最后的信》走了。亲爱的店长，如果你遇到小姑娘再来到店里，请给她推荐一本温暖的书。”

店长的“秘密”

开门迎客，总会遇到许多陌生的面孔，听到很多不同的故事。仅仅是相遇十几分钟，也是种值得珍惜的缘分。

有个词叫“一期一会”，指的是表演茶道者会怀着“难得一面，世当珍惜”的心情，来诚心礼遇每一位来品茶的客人。人的一生中可能只能够和对方见面一次，因而要以最好的方式对待对方。 

“一日店长”们在日记中提到最多的，也是珍惜，珍惜与书为伴的一天，珍惜与陌生人的相遇，感谢书香和纸张带来的慰藉。 

2019年的7月1日，果麦文化七周年这天，上海2040书店开张。当时，店长由果麦的员工按天轮值。“我们相信‘一切商业真理只会在现场发生’，当编辑真实地处于销售的现场，和真实的用户实际交流时，就能更实际地体会到，书其实是很难卖的，”负责人徐丹是个可爱的小姐姐，她笑着说，“通过观察读者的习惯，编辑也会知道该如何提炼卖点，从而做出更好的产品。” 

当时就有顾客好奇，怎么这家书店每天店长都不一样，得知了“一日店长”这个设定后，当面交流和公号留言里，就经常有人问有没有可能申请做一天店长。公司高层讨论后认为，的确可以将一日店长向更广泛的群体开放，并决定将当日营业额的30%提供给一日店长。 

9月24日，向外界招募“一日店长”的微信推送刚发出，反响极其热烈：当时只在节假日排班，仅当天收到的申请信息几乎就排满了一个季度。很多人在“申请一日店长的理由”中，细细写下对主理一家书店的渴望。 

“成为店长是在一个台风天。风在城市的街道驻足流连，树木被雨水洗刷得干净。‘无论被说什么，我就是树枝上充满了亮晶晶的水珠，冰冷的水滴，以及透明雨滴的年轻的山茱萸树。’进门时，书架正中央摆着宫泽贤治的诗集，脑子里他的诗句也应景地跳了出来。”上海师范大学的一名学生，在竞争激烈的国庆档申请成功，她的日记里，仔细记录了当天的情形。

那天夜晚，她遇到一对母女，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拽住妈妈的衣角，“妈妈，我想读诗。”于是，妈妈欢欢喜喜拿了一本《给孩子读诗》走了。 

她在日记中写“蓝绿色的封面上，一轮极为温柔的柠黄色月亮悬在天上，像孩子天真美好的心……凭靠缘分，有人路过或是走进这家书店，到最后挑走一本心仪的书；有人选择征询你的建议，甚至与你敞开心扉；也有人选择不言不语，默默挑选自己想要的书籍。阅读的内核是孤独，但当孤独与孤独相遇，书外的人与书中的字相遇，那个刹那，迸发出的光，或许足以点亮银河之中那无数光年外的一颗星。”

店长们一个个走进书店，将心情“秘密”写在日记本上，和之后的店长进行跨时空的交流。这样文采斐然的日记，我看到了很多。那些被记录下来的细碎想法，大都足够动人：

“我同陌生的人们聊生活、阅读、社会、教育、宗教、古典文学、侦探小说、辩证思维、实习、死亡……天马行空，书、书店、人，交织在一起，创造了一个有温度的空间。”

“一个客人买了六本书，包括店里最贵的《伍迪·艾伦电影全集》。我说，你可以就在店里翻翻的，她说，没事儿，我就是想支持你们一下。”

“天气很好，但依然是戴口罩的一天，疫情还在，不过还好有好看的书，是满足的一天。希望世界可以早日恢复平凡，也许只有当平凡不再奢侈，世界才能是正常呼吸的。”

“今天的一切都刚刚好，温度刚刚好，是穿上毛衣刚好舒适的感觉；这个空间刚刚好，是我喜欢的舒适自处；打发时间的感觉刚刚好，就静静地什么也不用做。坐在窗边，看人流、车流、看奶奶牵着爷爷的手。”

…… 

美、价值和生活

跟负责人徐丹聊天时，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们怎么放心把书店完全交给一个陌生人呢？”她脱口而出：“因为信任啊！人与人之间除了信任还剩下什么呢？”

她解释道，在收到申请后，工作人员会认真审阅每位一日店长的申请信息，通过申请理由，可以对每个人有更多了解。每位店长拥有的都只是当日的动态密码，每次关门后都需要重新索要密码，也是从规则层面做了保障。 

在与那么多一日店长沟通后，她也收获了很多感动。有人凌晨从外地开车赶来，有人提前很久就做好了非常精美的海报，还有妈妈带着孩子来，给书店留下了很多张漂亮的手绘作品。“申请做一日店长的，大都是热爱阅读的人，他们也发自内心地想把自己喜欢的书推荐给读者。从图书整理，开业准备到营业结束，每位店长都把2040 BOOKSTORE当作自己的书店在用心经营。所以，信任，是一切美好的开始。”

很多来到书店的人，都会问起“2040”品牌的含义。

书店的铭牌上这样解释：中国图书市场每年全部动销品约204万，2040 BOOKSTORE为读者千里挑一。

“时间有限，只读经典，”果麦董事长路金波说，“我们以‘少’应对复杂的世界。我们相信时间给予经典永恒的生命，也相信亿万读者一次次的‘购买投票’揭示了当下的秘密。” 

这里追求的是“用价值与美，重建有意义的生活”，只售卖2040种图书，一半来自时间的选择：从人类图书历史中，精心挑选迄今最经典的1020种，按照时间的顺序排列，复原“文明演进的每一个深刻足迹”；另一半则来自大数据的选择：从当下最畅销的版权图书中挑选前1020名。

在延安西路3162号，2040书店的第一家酒店门店里，就按时间顺序排列着“与喧嚣对抗”的书籍。

黑色的书橱里，暖黄色的灯光中，每本书籍上都标有各自初版的年份，每个区域还列明当年发生的大事。看着时代背景，再看每本书和推荐语，感觉很奇妙。比如，1843年，上海开埠，狄更斯的中篇小说《圣诞颂歌》问世；1961年，加加林成为世界上第一个飞向太空的人，同年，海明威的短篇小说集《乞力马扎罗的雪》出版……

而古宜路上的这家书店，则希望成为爱书人士的多功能社交空间。“在虚拟联结越来越充斥生活的年代，我们希望提供一个有温暖亲切的空间，让大家进行线下的联结，与图书连接，与好友连接，与自己的心灵连接。”徐丹告诉我，上海的2040 BOOKSTORE将进行升级，调整功能区，并增加咖啡与酒馆的业务。客人在阅读和购书之余，也可以坐下来喝咖啡，并在夜幕来临后和好友小酌两杯。

我做店长那天傍晚，遇到一个8岁的小女孩，咯咯笑的样子很招人喜欢。难得的是，她喜欢看文字胜过图画，看一会儿书，就抬头跟我说几句：“小美人鱼的外婆有没有上过岸”“为什么有的气球会飞，有的不会”“你猜我最喜欢什么书”……问着问着，她又咯咯笑起来。

晚上，暖光从落地窗洒出去，点亮了安静的街角。听妈妈说该回家了，小姑娘着起急，忙问下次什么时候来。“随时都可以啊，9月我们也来做一日店长，我刚已经报名了！”她妈妈说罢，冲我招招手，消失在夜幕里。 

关店前，我在门口的留言墙上发现了一张新的纸条，是小姑娘留的，她画下了我和她手拉手的样子，写着：“我喜欢这家书店，我天天希望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