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逾百岁的文化老人欧阳文彬，每逢这个时刻，就想到自己曾写下的那篇日记，记的正是上海解放这一天的难忘日子。

我找来原文，细细阅读，感慨良多。文中写道：

昨晚睡得晚，早晨是朋友叫我才醒的，他告诉我，弄堂门开了，解放军已经进了弄堂。听说四明银行的反动军队还在顽抗，解放军劝我们不要从北四川路往南走，于是我们绕道吴淞路，走外白渡桥过河，到了桥南。外滩一带，作战的障碍物还没有清除，战争的痕迹仍在。

到弄堂口，刚好遇到解放军押解俘虏过路，老百姓全站在街沿上看，这些家伙，平日里耀武扬威，叫老百姓吃足苦头。现在排了队低头在老百姓面前走过去，实在叫人心里痛快。三点半钟，我们的游行队伍出发了。我们贴标语，喊口号，喊出过去压在心头不能表露的思想，喊出我们对旧势力的仇恨，对新社会的热情。路上遇到别的宣传队伍，我们就相对欢呼，同声歌唱。路上遇到解放军的将士，他们向我们微笑，我们狂热地向他们致敬。

……

我认为：这一天，我才是真正的活着！

1939年初入新知书店的欧阳文彬  资料照片

这是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当天，欧阳文彬写下的文字，写得真实细腻。一个年轻编辑用自己独特的眼光、流畅的文笔，为我们留下了一个历史瞬间。人们说，一滴水可以映照太阳。作者笔下的上海北部虹口一隅，虽是解放上海战役中的一角，却可窥见人民军队的全貌。为了给解放军送慰问信，作者和她的伙伴们从四川北路（原北四川路）绕道吴淞路，从外白渡桥到外滩，然后是南京东路（原大马路）。一路所见所闻，像过电影一样，写得真切、富有感情。

出生于1920年的欧阳文彬，如今依然思维清晰、记忆力强。我常趋府叩安请益，喝茶聊天，真如听奶奶“讲那过去的事情”。她原名欧阳晶，湖南宁远人，一生经历丰富而坎坷。1938年，已考入东吴大学的欧阳文彬，因抗战烽烟突起而无法入学，从而投身抗日洪流，同年加入党组织。此后一度流亡桂林，考入新知书店。因出版进步书刊，新知书店被查封。是叶圣陶向她伸出援手，艰难之际，使她成了开明书店所办《中学生》杂志的校对和编辑。

抗战胜利后，开明书店从重庆迁回上海，在四川北路永丰坊建造了一片住宅，称为“开明新村”，形成集出版社、杂志社、职工宿舍、文化娱乐为一体的“开明空间”。来自各地的开明同仁，成了开明新村的第一批村民。大家济济一“村”，都是大家庭的一员。欧阳文彬清晰地记得，她在这里度过了迎接上海解放的难忘日子。当时，国民党惧怕共产党进步活动，路上频繁呼啸着警车搜捕进步人士的恐怖声。但开明新村里，却安静而有序地为迎接黎明的到来，出版着各种进步书刊。大家在叶圣陶、傅彬然等倡导下，营造出一种民主、自由的小环境，舞蹈队跳起解放区的秧歌舞，话剧队演的是吴祖光的《少年游》，党的进步刊物《群众》《文萃》等在这里可随时借阅。为迎接上海解放，在开明书店美术编辑的带领下，他们在办公楼的大厅里绘制了巨幅毛主席像。

临近上海解放的前几天，欧阳文彬更是充满着期待和盼望。晚上在密集的枪声中难以入睡，早上天一亮赶紧起床，到路口去探听消息。看到马路上形色仓皇的国军模样的人跑来跑去，在东横浜桥附近拉着几个菜农。欧阳文彬明白了，国民党军队还想抓壮丁呢。赶紧退回吧，路上冷冷清清，有军人把守路口，也有的朝北急走，好像是在撤退。她回到开明村，接到住在苏州河南边南京路上的朋友来电，朋友兴奋地说那里已经解放了。她试着能否去南边看看，可苏州河桥头上站着守卫的国军，不许走近。但大家知道，这样的时间不会太长了，也许就在明天或后天吧。于是，欧阳文彬和同伴们安静下来，画画的画画，写标语的写标语，在忙碌中把焦虑暂时忘却。

上海姑娘把彩花挂在解放军战士的枪上，热烈欢迎解放军   资料照片

5月26日，枪声渐近，桥头争夺战一定很激烈。收听广播，说请北区的人民安心等待。不一会，广播又说，横浜桥电信局和医院已解放。快了，解放军已经打过苏州河，到北区来了，离开明新村只有区区一站路了。可是，躲在四明银行大楼里的敌人还在负隅顽抗。解放军并不急于进攻，为了保护历史建筑，耐心地等待时机。夜幕深了，这晚停电，又恰巧轮到欧阳文彬值班，她打起精神，在没有灯光的夜里，圆睁双眼，静静观察。仍有枪声传来，不过已经稀稀落落了。欧阳文彬想，敌人的枪弹大概消耗得差不多了吧。这一夜可真漫长啊。“迢迢长夜何时旦”，她默念着古诗，心里盼望着黎明快来吧，天快亮吧!

白天，开明书店里已发动大家，写了一百多封给解放军的慰问信。明天，噢明天，一定能送出去！欧阳文彬这样自我安慰一番，就等着天放亮。27日，上海城果然全部解放。欧阳文彬用她那充满感情的笔，激动而详尽地记下了这天的所见所闻。

欧阳文彬近照   韦泱拍摄

白驹过隙。时逾七十年，这原汁原味的文字呈现在我和读者眼前。这可是一篇优秀的纪实散文啊！它真实记录了上海解放这天的情景，也传递出当年年轻知识分子喜迎新时代的欢快心声。

题图为欧阳文彬与叶圣陶在《中学生》杂志400期座谈会上，资料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