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明仁：山里老爹病危，速回……”这是一份电报，是我们部队用军用专线电话传到西北试飞基地来的。

20世纪70年代后期，我们部队接受了一个试飞任务，是为国产涡轮螺旋桨发动机定型试飞，时间为一年。这个试飞任务，地勤仪表员的工作量最大、压力最重。彭明仁是我们这个空地勤混编的试飞机组的地勤仪表员。和涡轮喷气发动机不同，涡轮螺旋桨发动机空中停车时，必须自动或者用人工办法将螺旋桨快速推置在顺桨状态，否则螺旋桨产生的阻力会使飞机失速，造成飞行事故。而这款发动机和我们飞机的结构并不配套，试飞难度很大、危险性极高。因此，司令部没有把这个任务用命令的形式下达，而是让大家明确任务性质后自愿报名。当时，彭明仁入伍六年、党龄三年，是地勤人员中第一个报名的。

电报中的山里老爹背后有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彭明仁从彭家湾带到部队来的。接到电报后，我们试飞机组的临时支部书记代彭明仁向基地首长请假。非直系亲属准假的主要理由，就是山里老爹和他的故事。没有想到，基地政委当即下达下命令：全体集合，下午在大礼堂听海军机组的彭明仁同志作关于山里老爹事迹（即下文中的“他”）的报告——

大革命的风暴席卷湘西、湘南的时候，他是师范学校里的一名学生，他的哥哥是这个学校的教师，他宣誓加入共产党的那天，也是他同哥哥决裂的时刻。

没过多久，国民党的一位要员来到县城，他说：泥腿子造反我不怕，怕的就是这些读书人带头造反。血腥的镇压开始了，组织上安排他们一百多人转移到了阳明山，在当地组建了红军游击队。第二年，国民党的一支部队扑向江西围剿红军的时候，路经阳明山地区，遭到了他所在的这支游击队的阻击。国民党指挥官恼羞成怒，用两个团的兵力包围了游击队活动的几座大山……

与此同时，附近地方新生的革命政权也面临着危险。只有落实了党提出的打土豪分田地的号召，才能得到人民群众的支持；也只有人民群众的支持，才能粉碎敌人的围剿，保住新生的革命政权。县委命令他，回彭家湾主持推行打土豪分土地的工作。彭家湾570户人家谁是地主土豪？是他的父亲；彭家湾谁家的田地最多？是他家。他宣布将自家的房子和田地分给穷苦乡亲的当晚，他的父母双双上吊了。

三天后，当他埋葬了父母双亲赶到大山里的时候，山谷里硝烟弥漫，山岗上尸横遍野血流成瀑……埋葬了牺牲的战友，他在这一百多座坟茔旁边，搭了一间草房，依然和他的战友们天天在一起。新中国成立后，县里派人找到了他，要他担任彭家湾的党支部书记。彭家湾的老百姓都知道他的革命经历，烧了好饭菜给他端送过来，原来分到他家房子的乡亲都要腾出房子给他住，他发火了：“我参加共产党闹革命，就是为了让大家都有房子都有地。”他毅然住回了大山里。县里为了他工作方便，专门给他配了一匹马，一早一晚，马飞奔在崇山峻岭间，把他的白天给了彭家湾和乡亲们，把他的夜晚还给他的战友们。

这就是彭明仁讲述的山里老爹的故事。 

第二天早上，空军一架飞机要去湖北当阳，在基地政委协调安排下，让飞机在距阳明山最近的零陵机场着陆一次，把彭明仁和基地干部战士送给山里老爹的小米（当地石羊镇产，老部队的人都说这里的小米最养人，曾救活过许多八路军的伤病员），一起送到了阳明山边。

彭明仁回到彭家湾不久，山里老爹去世了。彭家湾的晚辈们，把山里老爹埋葬在了阳明山里，埋葬在了他的战友中间。而且，彭家湾的乡亲们还“扣留”了彭明仁，要他担任彭家湾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乡亲们的理由很简单，这是山里老爹的愿望。

部队有纪律，老兵退伍的工作要到年底，况且彭明仁还有试飞的任务没有完成。经过讨论，部队还是发去了电报，命令彭明仁马上归队。

彭明仁归队后，说到家乡彭家湾贫困的状况时，流下了眼泪。我们都劝他好好考虑一下，留在部队，以他这样的技术水平，完全有可能提升为技术军官，而且，部队也需要他。彭明仁摇摇头，说：我已经答应山里老爹了。

完成试飞任务后，彭明仁很快办理了提前退伍的手续。那是深秋时节，三楼临窗的会议室里，能看到天空里人字形的雁阵往南飞去，让这个欢送彭明仁光荣退伍的座谈会气氛有点沉重，大家的心情也格外依依不舍。我们看得出来，彭明仁已经预感到了回到彭家湾后面临的压力。他说：山里老爹最大的遗憾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彭家湾，却没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我想，通过我的努力，哪怕是一辈子，也一定要让彭家湾的乡亲们富起来。这样，我们彭家湾两代共产党人，才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要感谢部队党组织对我的教育培养，彭家湾老百姓富裕后，我再回部队向你们报喜！ 

四十多年了，当年年轻的战士都已经到了退休年龄，我们相约，春天时节里要去拜谒山里老爹和他的战友们，要去看看我们的战友彭明仁和彭家湾的乡亲们——阳明山和山里老爹，对于我们海军航空兵某部的每一个党员和入党积极分子来说，是时代的符号和楷模，是最纯粹精神力量！苍山亦老，苍山不老！我们心里发出这样的感慨时，眼睛里，恰是阳明山壮美的春天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