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文化自信与民族精神的培育问题
徐芳:金秋时节,您的《农历》《永远的乡愁》《醒来》三本书由中华书局同步上市。期待岁月静好、大地安详,祝愿人皆安宁、时皆如意,贯穿您的三本力作,这都是关于传统文化的主题表达?
郭文斌:曾有著名出版人这样表示:“之所以同时推出《农历》《永远的乡愁》,是觉得它们在中国文学版图上具有重要位置。《农历》是中国人诗一般优美宁静的风俗史、心灵史,是中国人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时间史、成长史,也是中国人特有的小说节日史。是中华民族民间传统的经典化,经典传统的民间化。也是典型的‘中国符号’。它氤氲着天地生机,散发着岁月温度。正如作者一贯倡导的,有一种特别强烈的祝福性。不同于《农历》,《永远的乡愁》更加强烈地传达出作者的现实关怀,从中人们可以深刻感受到中华根性文化的精神吸引力及其特有的安妥灵魂、修复生命、和谐身心、还原幸福的天然力量。将为现代人走出精神迷茫,消除焦虑、缓解抑郁提供有效帮助。”
徐芳:关于中华传统文化,国学大师金克木先生有独特的见解,他说:传统是什么?我想指的是从古时一代又一代传到现代的文化之统。这个“统”有种种形式改变,但骨子里还是传下来的“统”,而且不是属于一个人一个人的。文化与自然界容易分别,但本身难界定。我想将范围缩小定为很多人而非个别人的思想。例如甲骨占卜很古老了,早已断了,连卜辞的字都难认了,可是传下的思想的“统”没有断。抛出一枚硬币,看落下来朝上的面是什么,这不是烧灼龟甲看裂纹走向吗?《周易》的语言现在懂的人不多,但《周易》的占卜思想现在还活在不少人的心里,而且见于行为,可以察考。
又如《尚书.汤誓》很古老了,但字字句句的意思不是还可以在现代重现吗?人可以抛弃火把用电灯,但照明不变。穿长袍马褂的张三改穿西服仍旧是张三。当然变了形象也有了区别,但仍有不变者在。这不能说是“继承”。这是在变化中传下来的,不随任何个人意志决定要继承或抛弃的。至于断了的就很难说。已经断了,早已没有了,还说什么?那也不是由于某个人的意志而断的。要肯定过去而否定现在,或者要否定过去而肯定现在,都是徒劳无功的,历史已经再三证明了。
郭文斌:在写作中,我尝试着,回答一些有关文化自信与民族精神的培育问题。
关于《永远的乡愁》,有评论家一一拈出“沉静”与“永远”等“文眼”,我在思考国家文化形象的议题时,也想同时展现中国人平和、友善、广阔、包容和美好的文化性格与胸怀。
关于《醒来》,另有评论家,道出了“喜悦”与“安详”:该书从人生观和喜悦、生命观和喜悦、幸福观和喜悦、能量级和喜悦、保障性和喜悦、深远性和喜悦六个方面,记录了作者进一步寻找安详的经历,是《寻找安详》一书的递进版。其中有许多经验和教训,可以让有同样心灵追求的读者参阅。
“国学”就是中国的学问,传统文化就是国学
徐芳:现在国学特别热,但是对国学的概念很多人比较模糊,不太清楚。那么,什么是“国学”呢?季羡林先生把话说得很清楚:简单地说,“国”就是中国,“国学”就是中国的学问,传统文化就是国学。现在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歧义很大。按我的理解,我们现在追根溯源的国学,应该是“大国学”的范围,是文化软实力——而不是狭义的国学。
厘清一些概念,也等同于对传统文化的正本清源。有人说:学习传统文化,也并没有让我们一天天变快乐了,变得这样那样了……您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吗?“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传统文化本身,是否就包含了我们心向往之,却并不很容易实现的“生活理想”?这些箴言,对我们是否提醒的作用更大,那不就是一种“道德关怀”呢?
郭文斌:我一直渴望着能够写这样一本书,它既是天下父母推荐给儿女读的书,又是天下儿女推荐给父母读的书,它既能给大地带来安详,又能给读者带来吉祥,进入眼帘它是花朵,进入心灵它是根。
必须尝到快乐。如果学习传统文化,没有让我们一天天变快乐,变喜悦,证明我们学错了。就像有人说,凭什么要我说“我错了”,他怎么不说。因为当我说“我错了”,你才能快乐。我谦我乐,和他人没关系。我傲我苦,也跟他人没关系。谦人气和,气和身健,傲人气戾,气戾身病。自愿选择。
当一个人谦虚到极致,他甚至都看不到他人的缺点,但他发现自己缺点的能力极强,一个不谦的念头出来,他都会明明白白。试想,当一个人的眼里全是世界之美,生命之美,没有缺点,他是不是已经活在“天堂”?世界上最耗费我们生命能量的是抱怨和生气,而抱怨和生气来自傲慢,来自看人缺点,放大他人缺点。事实上,当自己谦虚了,他人也会随之谦虚,因为谦德会点燃谦德。
徐芳:奏一个曲子,唱一首歌,写几个大字,那可能都会有仪式感,或者还有一种吸引力。比如我们的《礼记》上就记载了乐为天地之和,想象这个情景,我就感觉很美很壮观。在我看来,那就是天地人之间的一种大沟通的典仪。再比如我们过清明节、端午节等等民俗节日,本来也就是个平常日子,但通过一定的仪式,我们就会特别重视这其中的文化含义,是否仪式本身也能产生能量与意义?
郭文斌:必须化文为习。仪式本身是能量,建筑本身是能量,祠堂本身是能量,文字本身是能量,家谱本身是能量,风俗本身是能量,礼节本身是能量。因为仪式、建筑、文字都是人的意识的投射物。意识是能量,它的投射肯定是能量。同样,习惯也是能量。戒烟为什么那样难,因为它已经变成人的惯性能量。因此,中华文化的传承,本质上就是恢复并完善一套优秀的习惯系统。仁义礼智信,最终要落在一种行为习惯上。
古人讲,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再伟大的文化,也必须通过细行才能实现价值。在《弟子规》中,一个“谨”字,是通过“朝起早,夜眠迟,老易至,惜此时;晨必盥,兼漱口,便溺回,辄净手;冠必正,纽必结,袜与履,俱紧切;置冠服,有定位,勿乱顿,致污秽;衣贵洁,不贵华,上循分,下称家;对饮食,勿拣择,食适可,勿过则;年方少,勿饮酒,饮酒醉,最为丑;步从容,立端正,揖深圆,拜恭敬;勿践阈,勿跛倚,勿箕踞,勿摇髀;缓揭帘,勿有声,宽转弯,勿触棱;执虚器,如执盈,入虚室,如有人”等等品质和习惯来体现的。
一种文化只有化文为俗,化文为习,才能成为生命力。传统文化之所以在民间没有断代,正是因为这一点。精英传统之所以容易断代,则是因为相反。为此,我们就要特别注意,既让孩子背诵经典,更要教他们洒扫应对,待人接物,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而要教好他们,大人就要先补课。
必须化文为福。人最大的利益,就是获得幸福,提高幸福指数。但现在,一提到幸福,人们都会说,它是一种感觉,是摸不着的,虚无缥缈的。传统不这样认为,传统讲幸福是实实在在的,而且有很具体的指标,那就是“五福”: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而这“五福”的基础是“好德”。这个“德”,在我看来,就是生命的重要价值系统。它是长寿、富贵、康宁、善终的图纸。没有这张图纸,我们无从建设长寿、富贵、康宁、善终的生命大厦。人是如此,国家是如此,民族也是如此。
如果我们把长寿看作面条,把富贵看作面包,把康宁看作面饼,把善终看作面粥,要吃到这四样东西,首先面缸里得有面粉,而如何才能让面缸里有面粉,很简单,播种、耕耘、收获、加工、节约、善用。
社会病相就是反常识和错用能量的结果。只有生产才有面粉,这是生命最大的常识,但是不少人恰恰忽略了这个常识,总是幻想着通过变魔术的办法得到面粉,投机心理害死人。
再说错用能量。面缸里就那么一点面粉,本应平均分配给长寿、富贵、康宁、善终,可是不少人全拿去发财了,或者用于出名了,长寿、富贵、康宁、善终就向生命报警。
明白这个道理后,我们既努力生产,又善用能量,把用于发财的面粉拿过来重新让它归位,该长寿的分配给长寿,该善终的分配给善终,该好德的分配给好德,该康宁的分配给康宁,该富贵的分配给富贵,五朵花就能够同时盛开、绽放。由此理解“五福”,它也是“一福”,那就是能量。
徐芳:是的,古人对于生命的态度产生的思索、信念,以及由生活习性产生的“礼”——那种仪轨,总叫我们这些人赞叹。传统文化,又能否告诉我们这些在工作生活中瞎忙的人:个人的“盲”点在哪里,怎样把握住生命的方向?
郭文斌:我们每天都在奔忙,却忽略了一件大事,那就是认识自己。我们买一件东西,都要看说明书,但很少有人去读生命的说明书。为此,不少人活在多灾多病和焦虑抑郁之中,又不知道多灾多病和焦虑抑郁的原因是什么。单说焦虑,如果我们把焦虑看作一根一根羊毛,这个羊毛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羊皮存在,羊皮之所以存在,是因为羊存在。要想让焦虑的羊毛不存在,我们只有一个办法,让羊不存在。那么,如何让这个羊不存在呢?
这正是传统文化的长项。传统文化告诉我们,在我们的生命中有两个“我”,一个是行住坐卧的“我”,一个是能够欣赏行住坐卧的“我”;也即一个是客人,一个是主人。许多悲剧之所以发生,是因为肇事者没有在那一刻当家作主,说得严重一些,他们很有可能压根就没有意识到生命还有一个主人在。
我们想一想,一生有多少次给自己当家作主呢?走、走、走,搓把麻将,就跟人去搓了;走、走、走,喝两杯,就跟人去喝了。看到别人贪,我也想贪;看到别人盗,我也想盗。不少人活在一种假醒状态,看上去醒着,但其实在睡觉。
传统让我们在生命内部寻找幸福
徐芳:您一再强调的“幸福”,是否也是“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我们现代人的生活节奏,使得追求“幸福”的心态,也变得不那么从容?我们又该如何寻找“生命内部”的幸福呢?
郭文斌:2010年,中国申请结婚的青年男女是120万对,却有196万对夫妇申请离婚,离婚是一个结果,原因是什么呢?原因是很多人找不到根本幸福,人们总觉得幸福在对方那里。那么,如何才能找到根本幸福?这也正是传统的长项。传统让我们在生命内部寻找幸福,只要我们把目光折回来,会发现幸福就在最近的地方。
徐芳:现在提倡的核心价值观与传统文化有着怎样的关联,我们能够从传统文化中汲取什么?
郭文斌:就拿核心价值观中的个人层面来讲,要真正实现“爱国”、“敬业”,要让“当家作主”起作用。监督有用,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如果没有自觉性,即使我们把摄像头安到员工头顶,也没多大用。我们管住的只是他的身体,不是心。再说,这种监督,本身已经伤害了人的尊严。可是,当人一旦找到根本性,找到主体性,明白了潜意识的四个属性:自动记录、自动播放、全息感知、永恒存在,他一下子就会自觉起来,敬业起来。我们再不需要说头顶三尺有神明,我们做任何事潜意识都在自动记录,永久收藏,成为底片,到下一个生命片段播放出来,就是我们的命运。
再说诚信、友善。当我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时候,没有了自己;没有了自己,就没有恐惧,心就是安的,当然就是平的,自然就是灵的;就像一汪湖面,天上的任何一片云彩都映照得清清楚楚,整个世界都收在我们眼底,我们还要跑到远方看风景吗?既然世界在我们眼里一望无余,贪污受贿不就是自欺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时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这句话。因此,一个人回不到根本性,不可能有真诚信。
事实上,诚信是两个境界,信来自于诚,诚来自于我们对生命本体“一性”的认识。既然是“一”,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还有必要欺人吗?既然是“一”,心就是灵,灵就是心,还有必要自欺吗?既然是“一”,我们就不应该挑三拣四,在任何岗位上好好工作都一样的,我在我的岗位上动了一百个“全心全意为人民”的念头,跟他在他的岗位上动了一百个“全心全意为人民”的念头,从本质上来讲,是一样的。为什么呢?都是一百个“全心全意为人民”的念头。在心的收获上是一样的。这是一种平等性。
在这里,个体生命拥有的爱国、敬业、诚信、友善和国家、社会层面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制,通过本体变成了“一”,这又归于了传统文化的核心理念。
嘉宾介绍:郭文斌,作家。著有畅销书《寻找安详》《农历》等十余部;有中华书局版精装八卷本《郭文斌精选集》行世。长篇《农历》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短篇《吉祥如意》先后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鲁迅文学奖”;短篇《冬至》获“北京文学奖”;散文《永远的堡子》获“冰心散文奖”;现任宁夏作协主席,银川市文联主席,《黄河文学》主编;为中国作协全委,宁夏大学、宁夏师范学院客座教授;全国宣传文化系统“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被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政府授予“塞上英才”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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