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可以转瞬即逝,尤其在节奏匆匆的一年又一年里。一转眼,离2017年底访问上海博物馆馆长杨志刚也已千日。三年也可密如针脚,尤其当专注于一事、静心于沉潜,一如上篇《上博这三年》文末,杨志刚说:“想为今后上博留下的,或可简括为‘三、二、一’。三,就是把三个‘新’进行到底,不断培育新观念新意识、汇聚新动能、创新体制机制。二,就是建两座‘大厦’,一座是有形的东馆,一座是无形的名山,要形成一个可以传诸久远的名山事业。一,就是全馆一心追求一个目标定位:世界顶级的中国古代艺术博物馆。”
当上博东馆在2020这个特殊年份的最后一天主体钢结构封顶,透过一座博物馆的千日之旅,可以看到什么?
“到浦东去”
和三年前一样,采访就在杨志刚的工作现场,就近找一处能坐下来聊的地方便开始——这次是上博东馆工地现场一间大会议室桌角。三年未见,这位“2017年全球最忙碌博物馆”的馆长,今年迎战新冠带来全球博物馆纷纷临时关闭甚至永久关闭的寒流,严格落实疫情防控要求,同时办了六场依然保持一流品质水准的特展,尽力彰显文化温暖人心之力,率2020年的上海博物馆成为“全球最早重新迎来参观者的博物馆之一”。
同步进行的,还有倒排工期、2020年底必须钢结构封顶的东馆施工。
开工至今,正好三年。但从2015年4月11日中午集体吃了顿面条那天算起,东馆已五年磨一剑。
那天上午,市领导来调研考察。座谈时杨志刚汇报:上博现在面临两大提升,一是硬件的提升,二是能力的提升。随后听到四个字:“到浦东去。”
不只上博,上图也“跨江东进”了。
这不是一两个馆的扩容迁移,而是整个城市文化的布局。
就这样,“那天上午领了任务后,我记得我们中午没休息,在馆里吃了一点面条,就坐车到浦东考察选址。从此,开始了白天晚上不断开会,定址、立项……”
“大家一样紧锣密鼓,日日夜夜赶。”8个多月后,2015年12月,上博东馆立项了,开始做建筑方案。两轮设计国际招投标,“很多大牌公司都来了。第二轮快结束时,出现了两家,一家是李立,同济大学的青年设计师。一家来自北京,也是比较年轻的设计师,有过重大项目的经验。两个方案出来后,市里很重视,领导到上博看模型,认真讨论。最后还把模型搬到了康平路,确定了现在李立这个方案。”
2017年9月25日,拿到桩基部分的施工许可,“依法合规”。杨志刚对这个日期记得很牢,脱口而出。27日,开工。用了约10个月“七通一平”,对内部包括地下空间做了不少优化,紧扣工期紧赶慢赶……一眨眼,便来到了钢结构封顶这一天,展陈方案与空间营造也早已同步筹划。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飞快。
杨志刚最大的感触是另一个飞快——“发展实在太快”:“我们希望东馆建成以后,能够在比较长的一个时间里,不落后,领先性能够持续得长一些,所以对前瞻性的要求非常高。上博人民广场馆引领了很长一段时间,确实是比较精细、典雅。中国艺术博物馆成功的不多,上博是其中之一。我们要努力创造新经典、新奇迹。”
快在哪?对博物馆的理解上——“我们对于博物馆的理解,包括对于人在里面获得什么,变化很快的。以前就理解为去看展览,现在,肯定不是这样了”。
开放平等共享的博物馆
将来你顺着东馆四楼展厅旁一条专门通道,走上五楼屋顶花园——这是室内展厅的户外自然延伸,会有两个意想不到。
其一,与周围一片现代化都市楼群景观相映衬,东馆在五楼屋顶、“第五立面”,将出现一个飞檐翘角的中华古典建筑园林。
是否想起了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里,当年陈从周教授远渡重洋指导“再现”的那个苏州园林?
而这是在中国上海浦东,在最现代最金融的地域风貌高处,飞扬起中华文化美轮美奂的檐角。
其二,与东边紧邻的上海科技馆,北边不远的东方艺术中心,东北方向的浦东新区政府大楼、上海图书馆东馆,东南方向的世纪公园相呼应,在上博东馆西边,仅隔一条马路,是金融机构集聚区。
杨志刚最初也没想到,东馆离金融区这么近,过了马路便是。抬望眼,再后面,陆家嘴林立高楼奔来眼底。
2016年12月,《上海市“十三五”时期文化改革发展规划》发布,首次提出构建“两轴一廊”文化集聚带和发展“双核多点”文化功能区,形成城市文化空间发展的新格局。细察“两轴”“双核”,上博既在“两轴”中的东西向主轴上(沿朱家角-虹桥商务区-静安寺-人民广场-外滩-陆家嘴-花木地区-上海国际旅游度假区-浦东空港地区,打造体现国际标志性和文化核心功能的城市文化发展主轴),也一身同在“双核”(人民广场文化核心功能区和浦东花木地区文化核心功能区)。
“上海的文化和金融经济,是相辅相成的。如果上海的文化是沉闷的,金融中心也建不起来。”杨志刚笑道,有位市领导就说,请金融家们到上海来看什么,就到博物馆来看嘛。
人的眼界开阔了,对文化的需求、层次,会更深更高。
营商环境是软环境。办手续要更简便,要有法制,更深层的是文化氛围。
到博物馆去的意义,已不仅仅是展品,也不仅仅是社交,更在于从中看到当地的城市品质、文化精神。这在很多时候,和个人的发展、事业的拓展,也有着深度的关联,许多人会非常关心。
谈到这些,杨志刚一边沉静思索着,一边一句接一句,仿佛又是当年在复旦做学问的学者模样了。
“博物馆,跟人性的深度需求、人的全面发展,联系在一起。人到了今天的一个高度,科技等许多方面高度发达的今天,人们到博物馆除了看展览,还想实现其它一些目的。说来很有意思,我今年六七月份去医院做了个手术,主治大夫知道我在上博工作后,笑着回忆说自己谈朋友时,第一次约会就在你们博物馆。这很巧,也说明博物馆也是情人约会的地方,开展社交的地方。我设想以后东馆里面,会有心地打造一些优质公共空间,比如打造八个或十个经典景观、网红打卡点,包括有品质的餐饮,用心去营造好。今年长三角文博会,我们签了三个‘跨界’协议,其中之一就是与凯悦酒店集团联手,探索文旅融合大环境下的跨界合作新模式。
“东馆开建后,我在新加坡做过一次讲演,主题便是打造一座开放的博物馆。开放,真的是上海城市的品质,也是浦东能够发展到今天,很重要的一种精神。我们要融入到浦东的改革开放大潮里面。越是深度地融入到浦东大潮,我们能够攀登的高度就会越高。事实上博物馆体现的,很大程度就是一个国家、一座城市的精神。看美国精神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看英国精神去伦敦大英博物馆。不光看实物,还看怎么去展陈,怎么去讲故事,怎么去营造一个环境。
“其实我们为什么要讲好中国故事,也是让别人能够理解你。经济、金融是提供一种便利,真正在精神层面、尤其心理深度需求上要享用的,其实是文化。文化是可以分享的。到博物馆去,是最平等的一个地方。一个文物摆在那,人人都可以欣赏。欣赏到什么程度,靠你本身的素养。身价几亿和年薪几万的人,到了博物馆,完全可能是一样的。公共博物馆从诞生之日起,便天然地带有追求平等的‘基因’。今年国际博物馆日的核心关键词,正是平等。博物馆的平等观,是现代社会理性建设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博物馆的价值观还有‘共享’。所以这三年来,上博正在让更多的藏品,变成我们的展品,能够和观众去见面。东馆会更进一大步,比如坚持每个临展出一本图录,还要做成网上的资料,让观众在两三个月的临展闭幕后,还能有继续了解的机会。去年我们在进一步做好《上海博物馆研究大系》的同时,出版物也新增了一个《上海博物馆典藏丛刊》,侧重于资料的刊布,让我们一些稀有的文物资源尽快和观众见面……”
上博东馆紧邻金融区,体现了一种意味深长。三年前,杨志刚谈上博的主题词,是对标。三年后,他解读东馆建设和上博发展的着眼点,是“文化强国”——“中央关于‘十四五’规划的建议,明确提出建成‘文化强国’,这是我们接下来要认真思考的,博物馆要更多地考虑怎么助力于文化强国的建设。能够称之为文化强国的,一定在博物馆领域是很强的。我们到一个城市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伦敦大英博物馆,都是文化强国的一个符号。下一步我们制定上博‘十四五’规划,要往那个方向去多考虑,回应国家的战略。尤其我们在上海,应该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
博物馆的力量
工地的盒饭送来了。记者吃到一半,杨志刚还在不断处理事情。他说,现在遇上一个博物馆发展的历史最好时期,要只争朝夕。
如今每年春节正月初一,上博都会准备100份礼品,迎接新年开门第一天的前100位观众,现在实际也不止100位了。可就在2009年刚开始这项活动时,还要事先到社区去广而告之。
“十三五”期间,参观上博各临时展览的总人次为1200多万,比“十一五”期间增加了500多万。
“十一五”期间,上博办了22个临时展览,平均每年4.4个。“十三五”期间,上博办了32个临时展览,平均每年6.4个。
观众“井喷”的热情,对博物馆的重视,确实前所未有。
“我们并不单纯追求人数,上海观众也很讲体验品质,上博有限流措施。但在这种情况下,参观人数还在增长。确实博物馆在人民群众心目中的地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高过。反过来,这也给我们工作提了新的要求。”杨志刚经常看观众的留言本,他翻出手机里存着的两条。
一条是直言相告的建议:“语音讲解(非微信/智慧讲解)器,讲解内容丰富,很好!但是,除青铜馆和黑石沉船馆外,其他展馆的语言讲解器的讲解过于少,不利于观众对历史的了解,望增加!”
另一条是一位在海外看过黑石号展览的观众,得知“首度来国内展览,专门请年假来欣赏”,写了数百字评析:“展陈效果非常之棒,超出我的预期。点赞!!!在细节上,也有可优化之处,如‘鱼纹吸杯’,其精彩处在于杯底,建议展品可倾斜展示,看到杯底……”
杨志刚在数月前一次演讲中,用三个层面解析“博物馆的平等观”:
与观众——不能是“珍宝室”那样的储藏库,也不再孤芳自赏、高高在上,而必须贴近社会,亲近百姓,与观众建立朋友关系;
与社区——不仅要进入社区、融入社区,更倡导在共同的社区里,居民和博物馆对于遗产(文物)的关系,是“共同拥有”“共同管理”“共同阐释”,是一种“共同体”意识;
与世界——如费孝通晚年所愿:“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博物馆在增进文明交流互鉴方面的作用,越来越彰显。
这位上博第七任馆长慨叹:“现在博物馆发展很快,不进则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核心,是守护、提升、彰显博物馆的价值。”
就看“极不平凡”的这一年——
2020年1月24日,上博史上第一次,大年三十闭馆。大年三十一早,来自全国各地的观众络绎而来,经解释均平静离去,馆门外逐渐空寂。
紧急筹集的6000个口罩,划出4000个,支援湖北省博物馆。24日终于联系到一个渠道快递去武汉,30日湖北方勤馆长回复收到,表示这是收到的“第一份爱心鼓励”。
“美术的诞生”特展文物回运巴黎,受两地疫情影响,方案反复变更。3月10日,法方修复师终于成行,来沪点交。17日返程时,上博展览部员工送到机场,“为偌大的空荡荡的大厅所‘震撼’——因为这一刻,眼前只有这位法国朋友一个乘客”。
为了“宝历风物——黑石号沉船出水珍品展”文物押运、布展,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两位专家,前后做了三次核酸检测,“出发前48小时一次,到了上海一次,临走前48小时再一次。还加了一次血清抗体检测”。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一语,就出自上博《沧海之虹:唐招提寺鉴真文物与东山魁夷隔扇画展》展出的《东征传绘卷》。后来鉴真文物回运,也在中日双方携手共商下,首次由空运改为海运,以大量细致精心的前期沟通和投入,确保万无一失……
《沧海之虹》展品搭乘新鉴真号回日本
3月13日,上博在全球业界率先重启后,尽力持续推出特展,满足观众的精神需求。
7月24日,杨志刚参与一次国际线上对谈,发言题目是《艰难时刻,博物馆定有作为》。
同月,上博还发起“国际博物馆人云上对话”,中、美、英、加、阿联酋、新加坡、日、韩、中国香港的十八家博物馆及文化机构的馆长、亚洲艺术部主任及策展人,齐聚云端。对话的主题是:博物馆的力量。
博物馆的力量,内核是文化的力量、人心的力量。
三年来,这也是上博一直在蓄势的方向。
另一座东馆
2017年东馆开工时,杨志刚就和同事们在讨论一件担心的事。
他借用原先在高校工作常说的“大楼与大师”,告诫自己与全馆同仁:“上博没有东馆,没有新的大楼,如果有大师,大家或许还心安理得些。如果建了新的大楼出来了,我们的大师反而跟不上,人家就会说的,压力很大的。”
所以,东馆要推进,能力要提升。
刚到馆时,他面临着青黄不接。而今,中层25个职能部门,20个以上的新负责人都顶上来了,中层干部队伍年轻化,平均年龄下降5岁。“队伍建设上,我提三个‘高’。一是人才高地,要吸收最好的人才进入上博,我们每年都有新员工招聘入职,这是非常重要的基础。二是人才高原,近几年我们在国家和上海的各类高层次人才选拔中,成果还是相当丰硕的,‘四个一批’、文化部专家、上海市领军人才……三是还需要进一步形成新的高峰,推动、托举佼佼者,成长为各自领域的顶级专家。过去我们有马承源、汪庆正等一批专家,现在老专家还有,中青年尽快成长,上博在业界的地位就比较牢固了。”杨志刚坦言,“许多博物馆同仁到上博来,总会夸我们。我一方面由衷地谢谢,一方面告诉员工,绝对不能自以为最好。如果带着自以为是的意识去建东馆,肯定做不好的。我们必须对标新的经典,争创新的辉煌。”
这需要沉下心来,深耕厚植。
比如,三年来上博新推出了一些出版物。像《上海博物馆学人文丛》,“入选的老专家,都是业内顶呱呱,得到认可的”,开篇的《孙慰祖玺印封泥与篆刻研究文选》已出版。杨志刚希望通过这样一套丛书,带领整个上博学术队伍走向明天,走向未来。他说:“我跟出版部讲,这套丛书,也可以叫‘未来丛书’,是树立我们的学术形象,打造我们的学术高峰,在学术方面一个很重要的引领。”
还有《上海博物馆典藏丛刊》。上博拥有102万件/套文物,其中列为一、二、三级品的珍贵文物14余万件/套,尤其是青铜、陶瓷、书画三大系列,体系之完整、展品之精粹,在全球独领风骚,由此常被称为中国文物界的“半壁江山”,“包罗万象”的中国古代艺术宝库。典藏丛刊的任务,就是将藏品、特别是以往没有或较少有机会与公众见面的精品,以“图录+专家研究综述”的形式,亮相于世,化身千万,供大家研究、教育、欣赏。首本由上博书画部刘一闻担纲编撰了《上海博物馆藏楹联》,从馆藏454件楹联中,精选289件展示,并畅谈历时20余年的研究心得。杨志刚说:“今天的博物馆,要更强调‘动静结合’‘动静相宜’——让文物‘活’起来,让专家‘沉’下去;让工作‘动’起来,让科研‘静’下去。”
又如,上博这两年抓了一些比较大的科研项目,最近刚立项了一个两千多万元的“馆藏文物预防性保护风险”专项。杨志刚介绍:“预防性保护,就是在还没有要发生需要强制性干预的情况下,把文物状况了解清楚,以便有的放矢。这有点像医疗上提倡的‘治未病’,是文物保护的高级阶段,涉及面很广,从库房的微环境,到文物的不同材质……日本正仓院出来的藏品,大家都说不得了,就和他们保存的条件有关系。”
再如,对内的精细化管理、规范管理、平安管理,对外的公共服务能力,“跨界”整合社会资源,成立上海博物馆理事会,把博物馆文化送到社会、送进社区……“现代博物馆的功能逐步逐步在打开,越来越丰富,千万不要把自己限死了,认为就是做这些事情。”杨志刚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与有形的东馆同时并进的,是无形的“名山”、另一座东馆。这三年,上博可谓同时在构建两座要传之久远的钢结构的四梁八柱。东馆主体钢结构成功封顶后,要继续建成。“名山”心愿正咬定青山,要久久为功。
采访末了,杨志刚特别提到一件事:东馆的门牌号码。
“选号时,我们特意选了这个号码——世纪大道1952号。1952年,是上海博物馆创建之年。上海博物馆的上博精神,要继承和弘扬。2020年12月,我们迎来建馆68周年,没有举行专门的馆庆活动,而是选择精心组织了一批文章和讲座,讲过去和今天,讲上博的发展。”他说,今年一次“博物馆奇妙夜”活动,和主持人对话时,说起过到浦东来,“原先在人民广场,现在是一体两馆,我们要进一步增强浦东改革开放的意识,理解、把握上海担负的历史使命。我记得小平同志当年有几句话简明扼要,讲到中国已经有几个开放特区了,深圳的对面是香港,厦门的对面是台湾,上海,你们面对的是太平洋。这指的是世界。”
站在东馆工地,这位上博馆长指着效果图说:“这个建筑的外观,寓意为海陆交汇,和这样一个思路是相通的。要从上海的改革开放出发,上海博物馆一定要有面向世界的自觉意识。作为位于上海的博物馆,对‘文化强国’这样一个命题,应该感觉到责任更大。我是说过一句话的,上海这座城市她要攀登的高度,就是上海博物馆要去冲刺的目标。这不是我们自己定的,是城市定的,我们要去相匹配。上博肯定要去跟国际顶级的博物馆对标,这是我们很明确的一个方向。”
从地图上俯瞰,记者说,长方形的东馆仿佛一把镇尺。
他说,像中国古代书画上的一枚钤印,印在日新月异的中国上海浦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