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位置: 深度 > 纵深 > 文章详情
专访中国工程院院士宁光:鼓励原始创新,是一种大国担当
分享至:
 (19)
 (5)
 收藏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俊珺 2020-11-20 08:01
摘要:我们缺少的是对世界本源的天真与好奇心,对本源问题进行探索的勇气。

2020年,世界被一个微小的病毒改变了。

在与新冠病毒的博弈中,“生命至上、尊重科学”的精神使我们赢得了胜利,“科学防治、精准施策”的精细化管理使人民城市令人安心。

然而,疫情并未彻底结束,新冠病毒点燃的每一颗新“火苗”,都牵动着人们的神经。面对狡猾的病毒,以及将来未知的可能威胁生命的危机,我们该如何应对?

中国工程院院士、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瑞金医院院长宁光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在医院层面进行科学布局;在公共卫生治理层面完善应急机制;最根本的则是从源头上鼓励科学创新,在危机中育先机。



周日的早晨,瑞金医院的花园一片宁静。在10号楼内分泌代谢科的一间会议室兼办公室里,院长宁光正在与同事们商谈互联网医疗。与此同时,在另一座大楼的医生办公室里,一个学术会议正在等着他。

等他回到办公室,接受记者采访,时间已近中午。

宁光习惯在这间办公室里工作。在复杂的内分泌代谢病领域里钻研了30余年的他,曾获得过国内外内分泌领域的诸多奖项,被誉为“为遗传性内分泌病编写家谱的医生”。

成为瑞金医院院长后,摆在宁光面前的,是比疾病本身更复杂甚至棘手的大小事务。做临床医生时,他凭借缜密的科学思维练就了一双慧眼,能看别人看不好的病。作为医院管理者,他依旧本着科学家的精神,严谨细致,科学布局。

我们的话题,就从如何用科学布局应对疫情开始。


偏见不会掩盖科学,只会使科学更伟大

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的战役中,上海涌现了许多抗疫英雄。其中,瑞金医院的陈尔真、胡伟国、陈德昌、瞿洪平、王朝夫被人们称为“抗疫五虎将”。宁光曾在多个场合发自肺腑地说:“他们是我心目中真正的好医生。”

作为上海唯一获评“全国抗疫先进集体”的三甲综合医院,这里还发生了许多感人的故事。宁光最先谈起的,却是两个有些陌生的名字:张欣欣与周敏。

今年1月8日和1月19日,瑞金医院临床病毒学家张欣欣与呼吸科专家周敏两度踏上前往武汉的行程,成为第一批走进武汉病毒研究所和武汉金银潭医院的上海专家。面对当时还未命名的新发呼吸道传染病,他们与瑞金医院后方的研究团队在72小时内,协助张定宇院长完成了99例新冠肺炎患者的临床表现和流行病学特征的总结。1月29日,这篇论文发表在国际知名的《柳叶刀》杂志上。在文章中,他们总结道:多数患者为中老年人和男性,约有一半有华南海鲜市场暴露史,并提出年龄较大、有基础疾病的患者死亡风险较高等问题,成为较早以一家医院为样本描述新冠肺炎临床特征的论文,为此后的疫情防控提供了科学依据。

当欧洲等地出现零星病例后,瑞金医院王卫庆教授率先进行了新冠病毒基因易感性预测。包括中国人在内的亚洲人是否特别容易感染新冠病毒?王卫庆和她的团队经过基因研究,给出了结论:新冠病毒并没有人群易感性,全世界的人都需要提高警惕。

如果欧洲和美国及时接受最早发表的这些论文的警示,人类或许可以避免新冠大流行。”宁光感叹,“他们太自信了。他们忽略了中国医生早期发表在英文杂志上的论文,没有以科学的态度接受中国医生的研究结果。偏见永远不会掩盖科学,只会使科学更科学、更伟大。”

一家三甲医院,本不是抗击疫情的科研中心,瑞金医院却在第一时间启动了科研应急。在白衣战士们纷纷奔赴抗疫前线的同时,陈赛娟、瞿介明、谢青、时国朝、严福华等专家组建的科研团队也在悄然行动,在幕后为抗疫贡献研究成果。

令宁光感到自豪的,除了这些科研论文,更是医院多年来的科学布局。

早在20多年前,瑞金医院就将传染科与肺科病房建造在同一座“传肺大楼”里,并成立了呼吸—传染病研究中心,还在其内设立了专门的呼吸重症监护室。经过多年的积累,当新冠肺炎疫情这一呼吸系统传染病流行后,他们能够在第一时间组建队伍,奔赴武汉。而王卫庆教授的团队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预测出新冠肺炎没有人群易感性,则得益于瑞金医院在人类基因组学的研究积累以及全国首屈一指的基因生物样本库。

“这次的疫情告诉我们,面对公共卫生突发事件,需要科学应对、精准防控,而任何科学应对其实都离不开前瞻性的科学布局与多方面的储备。”宁光说,“一家医院的科学布局是长久大计,这不仅是我们这代领导者的责任,更离不开我的前任们的工作。用科学的态度和科学的思维去做好布局,做好人才、技术等储备,到了关键时刻,科学应对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瑞金第四批整建制医疗队136人前往武汉

在下一场危机临前,科学布局

今年除夕前,瑞金医院紧急购置了一台CT机,从决策到投入使用,只用了短短24小时。这是一台普通的CT机,却牵动了许多人的神经,因为它要安置在一个不普通的地方———发热门诊里。

就在除夕前几天,一位从武汉来瑞金医院就诊的患者被确诊为新冠肺炎。尽管这位患者全程佩戴口罩,在就医过程中没有传染他人,但宁光和副院长陈尔真意识到,患者的整个就诊流程中存在一个巨大的隐患———CT检查。CT机是诊断新冠肺炎的必备武器,而在过去,发热门诊的标准配置里并没有CT的配置要求。

紧急采购一台CT机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让机器尽早在发热门诊里运作起来。

摆在面前的第一个问题是:买一台怎样的机器?CT机的排数越高,意味着影像的精度越高,但放射科严福华主任和呼吸科时国朝主任认为:40排CT足以用来诊断新冠肺炎等呼吸道疾病。精度越高,意味着机器的体积越大,而发热门诊的空间并不适合使用体积大的机器。更重要的是,如果购置精度更高的CT机,需要申请特殊医疗器械购置证,这无疑会耽误机器实际投入运作的时间。

机器买来了,如何放置也有讲究———既要考虑发热患者在检查过程中的密闭问题,还要兼顾陪护人的需求。

除夕夜的凌晨,一台国产联影低剂量CT机在瑞金医院发热门诊正式装机。瑞金医院成了上海第一家把CT机搬进发热门诊的医院,使发热患者在就诊过程中真正实现了“六不出”,即挂号、检验、检查、取药、治疗、留观全程闭环管理,瑞金医院的发热门诊由此成为上海发热门诊标准化建设的模板。今年5月,发热门诊的“上海方案”获国务院应对新冠肺炎疫情联防联控机制医疗救治组的推荐,向全国推广学习。

发热门诊“样板间”的出现,来源于一场及时的反思。宁光坦言:“我们既要总结得益于科学布局所获得的成功经验,但也不避讳这个由于布局不完善而可能产生的‘教训’。必须本着科学的态度,不能心存一点点侥幸。假如那个病人没有全程戴口罩就诊,假如因为她使用过CT机,而将病毒传染给其他人,后果不堪设想。”

今年7月,在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举行毕业典礼前夕,宁光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面对台下的年轻学子,他这样说道:“是谁改变了世界?竟然是一个仅以纳米计的世界上几乎最小的生物体———病毒……我们可以靠勇气和有效的社会组织能力,打一场漂亮的阻击战。但真正的歼灭战,不仅仅是勇气和豪言壮语,更不会是蛮力,能够改变病毒肆虐局面的是什么?一定是科学。我们应该相信科学的力量。在人类与病毒、与疾病的博弈中,取得最终的胜利,决定的力量一定是科学。科学的方法在不断进步,但科学的精神永远不变,希望你们在今后的医学生涯中,坚守科学精神。”

疫情尚未结束,人与病毒的战争仍在持续。下一个可能危害人类健康的,除了病毒,还有可能是意外的灾害。当上海这样的特大型城市面对突发的威胁人民生命的灾难时,应该如何科学应对?这是宁光正在思考的下一个“科学布局”:

“我建议,在中心城区建立一个公共卫生应急加灾害应急救治中心。这个中心要与位于郊区的公共卫生中心形成真正的对接,就地实施急救,并尽早启动转运,减少转运病人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尽早实施并全程持续有效救治是我们的追求,救治链条中哪一个环节不能衔接,就要改进。我还建议在医院成建制地建立医疗应急预备队,并定期演练。在整个社会空前重视突发公共卫生应急事件时,我们还应当考虑到其他的突发灾害性事件。这是两个不同的应急体系和队伍,应对公共卫生事件往往以内科为主,而灾害应急救治以外科为主。只有进行提前的科学布局,才能实现科学应对,避免在健康应急事件中的无谓浪费。”


瑞金医院领导在机场迎接援鄂医疗队凯旋

对话

原始创新,无问西东

上观新闻:在今年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的毕业典礼上,您对科学精神的诠释打动了许多人。“在批判和质疑中追求科学的真谛,在实践和实证中获得科学的灵感,在定量和定性分析中建立科学的方法”,这些话不应该只是医学生毕业时的座右铭。作为医院管理者,如何帮助他们踏上繁忙的工作岗位后,不忘掉“批判和质疑”,不磨灭“科学的灵感”?

宁光科学不是医学的全部,但医学应该是科学的。坚守科学精神并不意味着需要每一个医生都成为科学家,但科学精神一定是医生所必备的品质。

在某种程度上,医生是科学灵感的提供者。他们的科学灵感来自病人、来自临床工作,但真正的实证研究是由科学家或科学家医生完成的。比如,王振义院士就是在临床工作中首次发现了全反式维甲酸治疗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进而对其遗传学基础与分子机制进行研究,奠定了诱导分化理论的临床基础。

在医生群体中,有一批像王振义院士这样的献身者。他们在做医生的同时担负起了科学家的责任。这些医生非常辛苦,往往也非常孤独,在研究过程中,可能不被人理解,甚至还会遭受非议。所以我对科学精神的理解还有一句话,那就是“在孤独和献身中坚持科学的精神,在欣喜和静谧中享受科学的快乐”。

上观新闻:既然不是所有的医生都需要成为科学家,那是否应该将医生的定位进行分类,让擅长临床工作的医生专注看病,让擅长科研的医生做好研究?

宁光:这应该是一个自然发展的过程。医生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分裂”的:在医疗工作中,他们必须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因为他们面对的是生命,容不得半点差池;而科学创新则需要天马行空的创意与灵感。作为管理者,不能简单生硬地区分谁属于临床型医生、谁是科研型医生,而是要去尽量发现医生们的天赋。应该有意识地引导,让这种分类自然发生,从而鼓励医生坚守科学精神,保护他们对科学的好奇心。

上观新闻:做科研也是需要天赋的。

宁光:有人说科学家是培养起来的,事实上职业医生是靠培养的,科学家在一定程度上是天性所致。作为医院的管理者,我们的工作就是发现真正有天赋的人,给他们搭建一个好的科研平台,并给他们提供利用这个平台的可能性,这就好比伯乐与千里马的关系。

上观新闻:好的科研平台对有天赋的医学科学家而言非常重要。

宁光:的确,我们在两年前成立了瑞金医院临床研究中心。在新冠肺炎疫情发生后,这个研究平台发挥了很大作用。我们医院的党委书记、呼吸科专家瞿介明教授,时国朝教授,以及感染科谢青主任通过这个平台进行了硫酸羟氯喹治疗新冠肺炎患者的多中心临床研究。当医学界都在讨论氯喹药物能否治疗新冠的时候,他们想到了硫酸羟氯喹。医生们都知道,氯喹是有可能会致死的,但加一个羟基进去,氯喹的毒副作用就降低了。那么,硫酸羟氯喹到底能不能治疗新冠肺炎?从一个科学灵感到一个科学假设,最终要通过科学的方法小心求证。

为此,我们迅速组织了一个国际专家咨询团队,并牵头全国16家定点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医院进行多中心的临床研究。3位教授及他们的团队仅仅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完成了这项研究,并将结果发表在国际医学杂志上。这是全世界较早证明硫酸羟氯喹治疗新冠肺炎是无效的论文,及时避免了这一药物在中国无谓地铺开。可惜的是,后来有些国家依然使用这类药物,造成了浪费。

不无遗憾的是,我们证明了此药的局限而没有找到治疗新冠肺炎的特效药,但这就是科学,科学不应该夸大任何药物的疗效,必须实事求是地去求证、去描述。

现在回顾这项研究的整个过程,其实是考验医院科学布局与科学储备的时刻。如果没有临床研究中心这个平台和一支训练有素的临床研究队伍,科学家们再有科学灵感,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完成这项研究。

上观新闻:这样的科研平台对年轻医生也开放吗?还是只有高年资的医生才有可能进入科学家的行列?

宁光:年轻人当然可以使用,刚才提到的这篇文章中有3位研究者就是30岁左右的年轻人。我们会引导那些希望解决临床疑问的医生利用这个科研平台,既没有限制,也不强迫。如果把科研看成一件需要硬性分配的事,那就违背了科学规律。

一般来说,年轻人头脑中的念头、想法和问题会比较多,但这些念头不一定都能称得上科学灵感。不过我还是要鼓励所有医生坚守科学精神,保持好奇心。


宁光院士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毕业典礼上致辞

上观新闻:无论是临床工作,还是科学研究,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造福病人。

宁光:是的。但我们也不要忘了还有一种研究与创新是不问目的,不问为什么的,这就是原始创新。原始创新是建立在人类的好奇心之上,同时需要有深刻的底蕴积累,它源于想知道某件事、某个现象为什么会发生,去探究其原因,但不一定能够得到结果。

上观新闻:这种基于好奇心的原始创新意识,应该从小开始培养?

宁光:是的。真正的科学精神起源于孩提时代那些天真无邪的想法。随着年龄的增长,会有越来越多的社会经验束缚好奇心和天马行空的奇思异想,而科学灵感的产生一定是源于好奇心或探索性。科学是有趣的,但又是一个艰苦的历程,无数个好奇心或念头才可能变成一个灵感,无数个灵感才可能变成一个科学假设,无数个科学假设才可能变成一个科学实证,无数个科学实证可能只有一个被证明是对的,才能得出科学的真谛。这就是科学原创,在无数次探索甚至无数次失败中获得为数不多的成功。可见,科学创新的基数有多重要,而这个基数就是源于那份天真无邪、对世界的好奇心。

我们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缺少对世界本源的天真与好奇心,缺少对本源问题进行探索的勇气。我们每做一项研究都会考虑结果会怎么样,能够被转化吗,而最本源的原始创新一定不会被功利性驱动。科学不问西东,原始创新更不问西东。我不问它实现了会怎么样,我就是去探求,可能过了几年甚至几十年后,突然发现这个创新是有用的,于是就进入了应用研究阶段。

上观新闻:在全球科技竞争愈加激烈的当下,应用研究也有着重要的意义。

宁光:我们当然要倡导应用研究,但应用研究可以更多转化并依靠企业行为和市场行为。我们国家目前的应用研究和应用型产业比较发达,但在拥有一定的经济实力后,还需要用更大的魄力去发展原始创新,鼓励科学研究往源头走。

上观新闻:如何理解这种魄力?

宁光原始创新是无法预计产出的,对原始创新的投入是一种沉没成本,需要长期积累,并给予包容的环境。王振义院士当年在白血病领域的创新就是建立在其几十年深厚的临床积累和机制研究基础上,其间也经历过很多失败,但有一天就豁然开朗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鼓励原始创新是一种大国担当。当今世界上,科技实力强大的国家始终都在鼓励原始创新,鼓励科研人员探寻人类需要知道的事物的本源。当在源头上有一大批科研成果出来的时候,这些成果会自然而然在某个时期转化为应用成果。科学成果的积累是解决“卡脖子”技术的最终办法。所以,当大家都在讲应用、谈转化的时候,我们应该看到,现在所缺乏的恰恰是看似不能转化的研究、不知道如何转化的研究。

栏目主编:龚丹韵
上一篇: 没有了
下一篇: 没有了
  相关文章
评论(5)
我也说两句
×
发表
最新评论
快来抢沙发吧~ 加载更多… 已显示全部内容
上海辟谣平台
上海2021年第46届世界技能大赛
上海市政府服务企业官方平台
上海对口援疆20年
举报中心
网上有害信息举报专区
关注我们
客户端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