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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咖啡馆:为了不可逆的老年痴呆患者,与煎熬中陪护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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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王潇 2016-09-18 05:47
摘要:一个个无助的孤岛,彼此分担惊人压力,就在这处非实体概念的失智症患者和照顾者的社交场所。

上海合宝路上,一家咖啡店的2楼,67岁的杨世琴(化名)拿着话筒正在分享她照护丈夫14年的经验。

 

她个子不高,声音却底气十足——

 

“刚入院时,别人到这个阶段都是大小便失禁的,护工说你家老严有意思,想如厕就朝我们发‘嘘’的声音。”

 

她颇为自豪地解释:“因为我在他不太能自理的时候,就训练他定时坐马桶。他坐上去,我在耳边对他说‘老严你听,嘘——嘘——’,所以他功能保持得还比较好。失智症(即老年痴呆症,阿尔茨海默病为其中一种)就是退回到小毛头。小毛头最早学会的功能,就是他最原始的功能,一定要尽可能保留到最后……生命的长度是有限的,但宽度是无限的,要尽可能提高他的生活质量!”

 

听者中有人频频点头,有人提笔记下。这种极其细微的成就感,或许只有同处“记忆咖啡馆”的人才能懂。

 

记忆咖啡馆,并非实体咖啡馆,而是提供给失智症患者和照顾者的安全社交场所,近年在欧洲和美国逐渐增加。今年7月起,上海尽美长者服务中心在沪上开办记忆咖啡馆的活动。尽美的创始人和总干事顾春玲说,在这里,每个人都能理解并接受尴尬的症状,理解照护者承受的可怕压力——病症永远不会逆转,只会越来越差。

 

他们做过一次调查,90%的失智老人患病后没有接触到专业的养老院和医院,而是由家属默默承受照护压力。“这是一个庞大而隐蔽的群体,像一个个无助的孤岛,急需专业力量支持。”顾春玲说。

 

9月21日是世界阿尔茨海默病日。当人们关怀那些失智老人时,我们更想关注这群照护者。

首次记忆咖啡馆活动,有家属也带来了患者。家属中有新手,也有熟手。 王潇摄

 

煎熬

 

“有权利偶尔软弱,偶尔依靠别人,偶尔喘口气”

 

不同于患者沙龙,记忆咖啡馆的特别之处在于,没有主嘉宾、也没有所谓的讲者,而是创造一个让照护者和患者表达、分享的休闲社交平台。

 

所以总该有点咖啡馆的样子!顾春玲几次踩点,终于确定这家咖啡馆。而咖啡店的老板听闻活动目的,爽快免收场地费,并免费提供点心。

 

氛围确实比以往在医院或社区借一间会议室要好多了。棕色的木制墙面,水晶吊灯,皮质沙发,橙汁与咖啡,以及洒在桌布上的阳光……迥异于医院的氛围,吸引着一位患者奶奶四处打量。

 

在咖啡馆落座的,有人还是新手,有人已经照护十多年。杨世琴算是其中的熟手。

 

一个个话筒传过去:

 

“我父亲80岁,他发展很快,今年3月从国外回来变成中度,一个月后变成中重度……我们很焦虑,不知照顾他有什么讲究。”

 

“我们家是母亲,67岁,患病4年。现在大小便不能控制,每天洗裤子都来不及,一有气味就要检查。我有一天帮她洗澡就想,这真是我的巨婴。”

 

“我父亲是知识分子,他喜欢看小广告,总是打电话去买药。我没办法,只好先假扮成网友去网上问药怎么样,然后再注册账号回答,吃了这个药没用。我让父亲去网上查,他就相信,就不买了。这些年,不知道注册了多少个马甲……

 

“我婆婆节俭,夏天不开空调,也搞不清天气的炎热程度。她晚上还总喜欢去给孙子盖被子,都热出了痱子。我们只好写个条子挂在蚊帐上。”

 

“我婆婆以前待人特实在,现在却很刻薄,看我们来了,常说‘又来吃饭了,滚走’。”

 

“哎呀和我家一样。”

 

“我就想问,他到底是有意识的,还是没意识的?”

 

有经验者接过话说:“老年痴呆症是不傻,只是部分遗忘连不起来,以自己的想法乱联系。他们脑中的事情不是真实的,但由此引发的感受却是百分之百真实的。所以要肯定他,让他有安全感。

 

“‘对付’他们要有智慧。我老公总把零用钱到处藏,藏得都找不到,说是我偷的。怎么办?起先我也不懂。后来次数多了,女儿说,妈妈,你不要和他吵,你问他缺多少钱,他说500元,就趁他不注意把500元藏在什么地方,跟他说找到了,他就很高兴。没办法!能骗就骗。

 

倾吐之余,更多人表达的是——

 

“对于‘煎熬’一词能真正理解的,可能只有实际经历过的我们,聚在这里,让煎熬变得不再难以忍受。”

 

“家属是令人心疼的。”顾春玲说。她的外婆就是失智症患者,这是她创办尽美的起点。“我们看到太多被照顾的老人们气色很好,但家属们一个个都很憔悴。我妈也是这样。我很心疼她。”

 

顾春玲举办过几次“喘息一小时”的活动——由志愿者帮忙看管老人一小时,让照护者们有时间去理发、去银行办事,最重要的是,有人感叹“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休息”。

 

还有的家属,在这一小时,只是从头到尾哭一场。

 

“你们有权利偶尔软弱,偶尔依靠别人,偶尔喘口气。”顾春玲对着家属们说这句话时,有好几位忍不住抹了眼泪。

 

面对

 

“你爸爸这扇门关上了,我就把你当作一扇窗,你年轻,窗要尽量开大,给我多点亮光”

 

杨世琴前半段的发言还信心满满地给全场家属打气,讲到后面也忍不住哽咽。

 

她记得把丈夫送进医院前的那晚,脾气温和的丈夫在家狂砸一气、大喊大叫,把隔壁楼栋的邻居都惊醒,拨了110。她哭着对上门的警察说:“他不是故意的。明天,明天我保证把他送进医院。”

 

世琴自己是护士,所以她发现老严不对劲是算早的——

 

我家老严是化学老师,有时会让班里成绩跟不上的学生来家里无偿补课。但有段时间,我发现讲课时不讲题目了,而是反复讲“你们上课要好好听啊”。

 

家里买汰烧都是老严,一般是两菜一汤,后来却会烧一个菜、两个汤。我问他,他支支吾吾;还有几次,洗脸布和洗脚布都挂错地方。

 

再后来,老严班里的孩子成绩下滑,我感觉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我去找校长,我说校长你别瞒我,他工作表现到底如何?校长笑了,你不像老婆,你像妈。我一下子就哭了。

 

那时我没听过阿尔茨海默病。我想带他去检查,他不肯,我就骗他全校老师都要体检,去做了核磁共振。

 

精神卫生中心肖世富主任问了他几个问题:第一个问学历,老严说本科;第二个问现在的上海市长是谁,老严答不上,但他找理由说,我是搞理科的。我就知道不对劲了。然后,医生给他测评,分数很低。

 

肖主任诊断是阿尔茨海默病,把片子挂起来指给我看,“他的大脑已经萎缩”。我看懂了,证据确凿,我没有一丁点办法去辩解!

 

医生安慰我:“在发现的人中间,只有百分之一的人是在你家先生这样早期的阶段。这很不容易。”

 

要不要和病人说?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我和女儿商量下来还是要说。因为让他自己知道病程,可以减少很多麻烦。但怎么开口,我想了好几晚。

 

有天吃晚饭,我让他坐下。我说你是因为心脏不好,导致脑子供血不足,出现了记性差的问题,好好吃药会缓解。你不要难为情……

 

世琴说,她没有把话说全,是必须要给老严希望。但她自己其实是绝望的。从绝望到面对,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

 

我很痛苦,很茫然,整夜整夜睡不着。我总是想,从支边回来,住上自己的房子,我们才过了6年的好日子。但有时又想,他照顾了我30多年,我不能躲避。如果我不去支撑,这个家就垮了。

 

我把女儿叫过来,说:“从今天开始,你爸爸就是一个吃奶的孩子,但他还不是讨人喜欢的孩子,可能会越来越古怪,我们要打一场漫长的仗。责任,我比你大,我们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照料他。这样,随便他哪一天走了,我们都能没有遗憾。人家说,老天爷关上了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现在你爸爸这扇门关上了,我就把你当作一扇窗。你年轻,这扇窗要尽量开得大,让这个房间透气,给我多点亮光。”

 

那天我和女儿一起痛哭。我说,哭完就擦干眼泪,团结一致。

 

以前吃饭,最好的女儿吃,其次我吃,最不好的他吃,他还吃得很高兴;现在,最好的都给他。有段时间,他总是往外走,有一次我跟着他走了3个小时,他嫌我跟踪,走得更快,我要一路小跑,之后好几天,我都没法走路……

 

世琴是4年前把老严送进医院的。那时的她到了临近崩溃的边缘。她去找精神卫生中心的医生李霞,“李医生,我挺不住了……”李霞对她说:“你不要硬撑,如果不行,我给你开点药。你首先得自己好,他才会好。你可以让他住院一段时间,也可以求助社会。”

 

李霞从事老年精神科研究多年,接待过无数照护者。她说:“失智症的照护者,不仅要照顾自己,还要负担另一个人。所以有心理治疗培训背景的老年精神科医师,会除了看眼前的病人,还去和照顾者说话,问问是否还坚持得住。”

 

世琴送走老严的那晚,一夜未眠。因为,以前她一直牵着老严的手,入睡。

 

陪伴

 

“你对她好,我不反对,但你不能把自己的生活都搭进去”

 

照护者究竟要不要与患者分开?这番纠结,89岁的树锋也感同身受。

 

那次的记忆咖啡馆活动,树锋没去。但他也在尽美的家属微信群中,偶尔会回应几位家属。

 

树锋照顾老伴味芳10年了。他们的故事被纪录片导演赵青和制片人冯都(两位老人是她们的叔公叔婆)拍成纪录片《我只认识你》

 

跟踪拍摄了3年的影片,有无数的照护细节。味芳把鞋套戴在头上,以为是帽子;常常找不到发夹,甚至把手伸到马桶里去捞;树锋生病去医院,她转眼就忘记,在家里几个房间疯找树锋……

 

树锋回想那些焦虑,摆摆手说:“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没啥可抱怨的。”他现在和味芳住在徐汇区一家养老院。味芳是重症,住在重症病房,院方照顾他们住一间。但吃午饭时,看着身边被布条绑住的老人,树锋叹了口气,“整个楼面的老人,只有我是清醒的”。

 

树锋对老年生活质量有要求。他学习力很强,无论用微信,还是用电视播硬盘里的视频,都操作熟练。所以他倔强地选择周一到周五住养老院,周末回家,有一点自己的空间。

 

久居国外的儿子对他说:“你对她好,我不反对,但你不能把自己的生活都搭进去。”

 

“于理,儿子是对的;但于情,我不忍心。”树锋对味芳是有愧疚感的。早在1952年,在树锋姐姐的婚礼上,味芳看中了树锋。但树锋彼时已有谈婚论嫁的女友,后来结婚、生子;而味芳忙于工作,一直未嫁。1967年,树锋爱人得肠癌,两年后复发去世;其间,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也去世,树锋生活跌入谷底。树锋姐夫想给树锋再寻对象,试着问了问味芳母亲,没想到味芳一口答应。

 

“那时的我一落千丈,完全配不上她,她却一点不计较……”树锋说。婚后的日子是幸福的,直到2006年味芳查出患了阿尔茨海默病。

 

这几年,树锋越来越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曾带味芳去一家收治失智症患者的远郊养老院,可离家太远,没有熟人,每到下午,他们俩只能落寞地坐在门前长椅上看景色。“那种感觉,就好像你在等着那一天(死亡)的到来。”3天后,他带着味芳回市区。

 

至少到现在,他觉得自己的陪伴很有价值。比如说带味芳去体检,她死活不敢做CT,要是别人看护,估计拗不过就不做了。但他有耐心,带她站在旁边看,看了20多人,反复告诉她,人家出来都没事。她最终就做了。

 

这类纠结,李霞医治时也遇到。有家属觉得把老伴送进养老院是对不起他,也有儿女担心会被外人说不孝顺。“我从不主张家属要牺牲自己的全部。只有你好,对方才能好。”

 

其实树锋心里也在慢慢明白。总有一天,失智症患者会连最亲的人都不再认识。“我感觉跟她分手的辰光快到了,我只希望她晚年生活过得好一点。”

树锋与味芳。王潇摄

 

支持

 

“术业有专攻。如果找对了人,钥匙刚好就开了,打开之后会相对轻松”

 

李霞说,世琴和树锋至少是幸运的。目前全球有4千多万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每3秒新增1例。申城2014年的数据显示患者人数已达40万。而更多的家庭不愿承认“老年痴呆”这个名称,因此更多的照护者是隐蔽的,缺乏社会支持。

 

李霞是家属群里公认的“最喜欢的医生”。她愿意给家属最大的善意和耐心,因为她深切明白家属的不易。

 

她有位老患者,病情不稳定,按病房规定,一旦有病危迹象,护士就要致电家属。但这位家属已患焦虑症,经不起惊吓。“我就和她达成默契。我在病历夹上写明,有任何情况,晚上不要打扰家属。这当然是建立在我们彼此的信任基础上。”

 

李霞认为,目前很多针对阿尔茨海默病的公益服务不够专业,而好的服务应该是有专业支持且因人而异的,例如尽美为患者建立家属群、帮助家属寻找社会支持,就是较好举措。她记得一位家属谈起志愿者上门,“来了好多人,帮助却不是我要的”。有些外人,甚至会对照护者指手画脚,说你不应该怎样、应该怎样,却不曾去了解他们真正的需求。“那位家属说,这么多年他特别迫切的,就是希望有人知道照顾者也需要被照顾。

 

“这些家属,一方面对病症缺乏了解,另一方面是自身压力缺乏管理。”李霞印象尤为深刻,有位女性家属照护母亲多年,有天看见邻床患者被插鼻饲管,紧张地问她:“我妈妈以后不会也这样吧?”

 

“这令我相当惊讶。我理所当然认为她早知道了这个疾病的后续结局,她却不知道。”因此,李霞两年前开始在病房实行“家庭访谈”,即邀请患者家庭成员和医护人员、心理评估师等一起“开放式对话”,商量医疗照护方案。

 

在她看来,照护者自身的压力管理其实也是专业问题。有些焦虑症状如由患者引起,那暂时把患者交给专业机构,照护者的焦虑很可能会减轻。

 

“术业有专攻。往往就是因为我们跨不出那一步,或者觉得这个事情我们应放在家里。但如果找对了人,钥匙刚好就开了,打开之后可能就会相对轻松。”顾春玲常用这样的比喻安慰照护者。

 

杨世琴无论是在讲夫妻照护还是寻求社会支持,反复说的是“体谅”

 

世琴最近一次去医院的路上,看到一位老人想过马路又不敢过。她有点怀疑,上前问:“阿姨,侬是不是想过马路?”老人不答。

 

“我更加坚定想法,恐怕跟老严差不多的毛病。这时大概是她先生来了,骂骂咧咧。我说老先生,你要体谅她,对她好一点,她很多事情不会做了,但心里懂。我先生就是……”对方于是不再骂,领着老人走了。

 

“在我最崩溃的时候,是社会支撑了我。我很感激。”进医院后,世琴让老严参加了药物试验

 

“试验是双盲的,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抽到对照组,如果抽到对照组就意味着我先生有50%的可能性吃安慰剂,等于好长一段时间不吃药。但是,人要互相体谅。现在全世界没有好的治疗办法,我们参与了,就可以帮助后来的人更早地解决。说不定,如果快的话,我家老严也可以享受到,是不是?”

 

咖啡馆里,杨世琴的话令不少人落泪,同时又忍不住为她鼓掌。而对于这群照护者,彼此的掌声,已是最大的礼物。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雍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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