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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记忆】静安别墅的穿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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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晏秋秋 2020-09-18 15:33
摘要:20年前的静安别墅,依旧保留着一种缓慢的生活态度。农历八月,静安别墅里的桂花开了,很有点悠然的味道。每一家门口,似乎都坐着一个老人,在午后的阳光中打瞌睡。中饭么,对付一口就行。烧夜饭了,红烧肉冒出浓油赤酱的香气,毛豆和花生都有一股糟香。几个爷叔把凳子搬出来,一人半杯“熊猫大曲”,小日子特别惬意。

上海人谈到出身,常喜欢说“弄堂英雄”。上海有多少条弄堂,那可真是难以统计了。凡有弄堂,必有“穿堂风”。风吹进来,雨落进来,但是马路上的车马声,传不进来。在弄堂里,时间有时候失去了意义,墙旧了,砖裂了,弄堂里的少年人,都搬出去了。但弄堂依旧在,也不得不在。

在这么多的弄堂里,静安别墅,是上海滩公认的“老大”之一。它地处繁华,曾经辉煌,后又小资,如今寂寞。我已经很久没有路过静安别墅了。为了这一篇文章,我在威海路和南京西路之间,走了几个来回。


【1】

1997年,我到报社实习。

那个时候,报社还有班车,还在延安中路839号办公。作为一个毫不起眼的实习生,我把自己的每一根头发,都变成天线,积极努力地寻找任何一个表现的机会。有一天,报社同仁大声吆喝“走走走”。原来,大家结伴走到威海路755号,去看新的办公大楼。据说,新大楼是当时浦西最高的大楼。虽然,对“搬家”这件事,许多记者老师有着不同的心态,但当大家站在楼顶,“一览众山小”的时候,还是难掩欣喜之情。

突然,我发现楼下有一排别墅,是那种和周边有一点格格不入、但看上去说不出的舒服的红砖墙。出于好奇,我问了一句:“那是什么建筑啊!”这句话被报社一名老技术工人听到了,大声嘲笑说:“你连静安别墅都不知道啊!”

哈哈,我还真不知道。但是,从老工人的口气中,我感觉到了,静安别墅,肯定是一个比较奇特的存在。那个时候,威海路还是“汽修一条街”,很多人还习惯性地称它为“威海卫路”。天蒙蒙亮时,49路公交车靠站了,载着许多清晨的面孔。每天下午,威海路上的汽修店老板们,悠闲地坐在店铺里,打牌或聊天,看上去是一个成功的职业选择。

老工人关于静安别墅的描述,却一直在我的耳边:“那里都是资本家住的地方,下水管道里出现过美元的。”红砖房、坐北朝南、旧日气息……是我对静安别墅的第一印象。

南京西路这条马路,历史上曾有83年,叫“静安寺路”。所以,1932年,张静江的族人在这里建好这24栋红砖房时,就叫它“静安别墅”。

过去,静安别墅就是上海滩的“思南公馆”,各路名流纷纷居住于此。继张静江之后,孔祥熙斥巨资,买下了静安别墅的大部分产权。张静江1930年辞去一切职务后,当年年底,于右任就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长。而于右任,就曾租住在静安别墅。


【2】

静安别墅里,还出过一个徐根宝。

一些老人还记得,徐根宝出生在农历大年初二,小时候在弄堂里一直踢足球,还把别人家的窗户踢破了。当时谁也没想到,徐根宝居然还能踢成国脚。但是,根宝更精彩的故事,是当教练。

据说,徐根宝跟“申花”一位当家人在静安别墅吃了碗小馄饨,定下了申花俱乐部的执教目标“保三争一”。

据说,曾有一段时间,徐根宝常常回到静安别墅,找“小扬州”剃头。邻居们见怪不怪,还有人问:“侬哪能到大连‘一日游’了?”说的是根宝当不当大连万达队主帅的事情。

我做过几年体育记者,可以说,对根宝是比较熟悉的。在他的身上,既有些虎气,也有些猴气。既有些情怀,也有些骄傲。这,大概就是静安别墅的“正统气质”。

比如,徐根宝很重视读书,对《易经》这样的古籍,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崇拜。再比如,徐根宝尝过甜也吃过苦,所以既能享受足球带给他的“名利双收”,也能蛰伏崇明。

当然,根宝身上,还有一股子傲气。他管理球队,是那种从上到下、碾压式的全面管理。早期的根宝管理申花队,有一点像郭德纲管理德云社,面面俱到,宁折不弯。

我第一次采访根宝,并不算愉快。那是2002年,根宝重回申花,偏偏范志毅去了中远。那天我去康桥基地,等训练结束后,问了根宝一个关于范志毅的问题。哪知根宝立刻咆哮起来,脾气很差。我愣神之后,也难免气愤,拉下了脸,一旁的吴金贵忙过来招呼。

第一场德比战,申花0比2输给了中远。根宝明显感受到了压力。联赛第二场,申花客战八一队,前途未卜,根宝对记者的态度一下子好起来了。比赛前一天,我坐在宾馆大堂,和一些球员聊天,根宝还特地坐过来,和我聊两句。我知道,这是他在某种程度上,释放善意。也就是在那一天,根宝说自己是“挡风的墙,替罪的羊”,我觉得,根宝是很聪明的。

这么多中国足球人,为什么只出了一个徐根宝?而且现在是上海滩公认的“足球教父”?我想,除了根宝的“命硬”之外,最主要的,是他有情怀,能吃苦,思路清晰。中国足球不缺情怀,不缺“阿信”,但实在是缺少明白人。

从这一点来说,静安别墅出来的人,确实有点不一样。


【3】

如今的静安别墅,保留了大部分的旧模样。红砖、红瓦,雕花地砖,一楼有天井,二楼有西式小阳台……最让人惊叹的,是双车道的设计。上海滩,哪条弄堂可以并排开两辆轿车?要知道,这可是近百年前的别墅啊。但我知道,一些住在这里的人,是带有某种怨气的。静安别墅对这些居民来说,既意味着某种荣耀,又像蜗牛背上重重的壳。

20世纪80年代,居住在静安别墅,依旧是身份的象征。静安区的改造,一轮接着一轮。20世纪90年代,在静安别墅附近,建起了“梅泰恒”(梅龙镇、中信泰富、恒隆三甲高级商厦),一股又一股的商业浪潮席卷而来,而静安别墅纹丝不动。静安别墅里,早上起来要抢马桶,煤卫不独用。有居民第一次去逛梅陇镇广场,(看到洗手间高级整洁)是哭着从洗手间里跑出来的。不过,在听说附近弄堂的居民,动迁去了彭浦新村等地方,静安别墅居民的心理又平衡了一点。

这种复杂的心态,一直持续到2002年。那一年,静安别墅确定成为历史保护建筑,只改建、不拆除,有人大声说好,“我就是要市中心”。有人心态爆炸,“想当乡下人,都不成了”。有人在抱怨张爱玲:“老是写‘凯司令’(南京西路上的西点店),‘凯司令’又不能当饭吃。阿拉早上是要吃泡饭的。”

20年前的静安别墅,依旧保留着一种缓慢的生活态度。农历八月,静安别墅里的桂花开了,很有点悠然的味道。每一家门口,似乎都坐着一个老人,在午后的阳光中打瞌睡。中饭么,对付一口就行。烧夜饭了,红烧肉冒出浓油赤酱的香气,毛豆和花生都有一股糟香。几个爷叔把凳子搬出来,一人半杯“熊猫大曲”,小日子特别惬意。

那个时候,在静安别墅里,人人都知道,到38号去做衣裳,到107号去吃馄饨。但是,很少有人知道,上海楼市正风起云涌。


【4】

踏准时代脉搏的人,重新发现了静安别墅。谁能想到,在“梅泰恒”的旁边,居然还能有这么一个充满历史的地方。最重要的是,一度这里可以“居改非”,“开店”不需要手续。

静安别墅里面出现了奶茶店,然后是咖啡店、画廊、手工作坊、旅社……一下子,静安别墅摆脱了历史的负重,成了“小资”的网红打卡地。

居民们感受到的最大变化,是房租的上涨。据说前后只差两个月,同一间房的月租,上涨了30%。

漂亮姑娘一下子多了起来。很多文艺女孩,一杯咖啡可以坐一个下午。房东老大爷感到奇怪:这房子有什么可呆的呢?还不如到威海路上去吃一碗大肠面啊。但姑娘们不以为然。来静安别墅的姑娘高冷,从不理会搭讪,捧一本英文原著,用现在的词就是“飒”。姑娘们的男朋友来接,“走吧,电影要开场了。”姑娘就只好恹恹地合上英文原著,叹口气,随着男孩子走了。

静安别墅至此真正变成了“川流不息”,上海滩从来没有一条弄堂是这么热闹的。居民的投诉越来越多,店铺有油烟,深夜噪声扰民,等等。

“居改非”是政策法规不允许的,而且,静安别墅这样的历史保护建筑,要限制一定的客流,以免造成伤害。随着一纸整改通知,仿佛一夜之间,咖啡馆集体撤离了,弄堂老头又懵了:漂亮姑娘不来了。剃头摊和馄饨摊,都被拆掉了。这是2013年的上海。作为通达威海路和南京西路的静安别墅,被当成一个小区,封闭了起来。有人大声叫好,有人扼腕叹息。我记得报纸上,关于“静安别墅是不是要封闭”,是有讨论的。讨论的结果,是没有结果,又过了几年,静安别墅又开放了。

它始终面对着同一个世界的不同面貌。


【5】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跑到威海路上,吃阿跷的馄饨。我已经很久没吃这里的馄饨。一度,这里被神化为“拒绝马云和马化腾的馄饨店”,因为这里只收现金。这次疫情之后,馄饨店晒出了两个付款码。

还有一段时间,这个弄堂馄饨店,就像进贤路上的那几家本帮菜馆,以“老板脾气不好”为卖点。现在,这种卖点都已经老套了。这一次的这碗馄饨,我还是吃出了以前的一点滋味。时代总是一场“穿堂风”。对静安别墅来说,这种“穿堂风”,总是优雅而残忍的。碗里撒上葱花、蛋皮,骨头汤一浇,馄饨汆熟,像一只只袖珍潜水艇般,在汤里沉浮。有的人喜欢洒上一点胡椒,我喜欢倒上一点辣酱,再加一个卤蛋。

离开静安别墅的人,越来越多。涌入静安别墅的人,也越来越多:外面的想进来,里面的想出去。这里是上海,这里是不同寻常的2020年。

我从静安别墅走出。来到威海路上。一个典型的威海路的黄昏,就是找一个小酒馆,把所有的一言难尽一饮而尽。

栏目主编:沈轶伦 文字编辑:沈轶伦 题图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苏唯
内文图:新华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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