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芳:有200多年历史的中国戏曲的代表,被国人视之为“国粹”的京剧,在今天与现代人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多近?
尚长荣(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中国戏剧梅花大奖第一人):我先报个流水账:上世纪50年代中期,《北京日报》上的预告,天天就不下十出……中国京剧院下就有四个团。一团李少春、袁世海;二团叶盛兰、杜近芳;三团李和曾、张云溪、张春华;四团的杨门女将。北京京剧院一团的李万春;二团的谭富英、裘盛戎;三团张君秋;四团吴素秋、姜铁林。还有梅、尚、程、荀、马、杨、奚,赵燕侠、李元春等剧团和经常演布景戏的庆乐,这么算起码也有二十多台。都是自负盈亏,完全是观众需求,那时京剧的确有市场。
而且全国都是如此,光一个山东,就有三四十个京剧团。东北也多,江苏也多。随着新传媒以及其他艺术样式的发展,特别是到了21世纪,人们的文娱活动有了极大的选择性、多样性,不再是戏曲一统天下了,京剧也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这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过程,也是一个世界范围里的问题,不光对我们是这样的。
印度的梵剧就差不多失传了,我在欧洲看《普罗米修斯》,剧场里也就十几个人,很寥落。日本的能乐也不会天天演。从60年代以后,剧场里的人少了,头发都白花花了(都是老年观众)……但应该说我们的京剧艺术在本土仍然很活跃,我们到境外演出也很受欢迎。它像是王羲之的字,老有人在学在描在试着突破;那可不是甲骨文,也不是兵马俑!
尚长荣扮上《华容道》中的曹操。 蒋迪雯 摄
徐芳:现在我们每个人首先要面临和承受的是生存与竞争所带来的巨大压力。不管适应与否,人们的生活速度确实越来越快了。我想,这不仅表明我们生活表层的物理节奏在加快,而且同时还意味着我们内在的心理节奏也一定被频频提速。那么在这种状况下,我们又如何吸引一个个行色匆匆的当代人走进剧院,静下心来去欣赏优美却显然慢速的,产生于农业社会的戏曲艺术?
尚长荣:我们中国人自己的精神家园自己当然要守护,我们得想辙。实际上,帕瓦罗蒂等三大歌王不是也得放下架子联手,做浓缩版,像我们的折子戏那样。歌王们轮流唱,而观众只买一张票就能“压缩”欣赏歌剧经典片段。以京剧为代表的中国戏曲的复兴,更应该是多音符多渠道的。
这句话让我感慨很多,传统与现代——应该是对立的统一,而不是永远的对立。京剧的历史就是不断去粗取精,不断完善不断吸取的发展历史。我们是要对得起祖宗,可传统的形式如果照搬照演,一概要求原汁原味而失掉了青年人的青睐,捧得再高也只能进博物馆吧?
我们只拿《四郎探母》《玉堂春》这些老戏去与别人竞争?中国的戏如果连中国的观众特别是青年观众都影响不了,也许就只能拱手叫他们拜倒在《猫》《西贡小姐》的脚下了。这便是我们面对的现实,挺残酷的。那年我到广州去演出,曾有记者问我为什么不多演老戏,我说不是我不演,而是演出公司没接。京剧传统与创新的两条腿,应该一起迈步。
徐芳:现在文化的游戏成分越来越大了,它们在表现形式上不是越来越复杂,而是越来越简单。高压下的现代人可能越来越需要宣泄掉一些情绪上的积郁。而京剧是专业化程度非常高的艺术品种,对于普通观众而言,接受上的技术障碍是不是大了点?难了些?
尚长荣在延安解放剧院为观众演唱京剧《我是中国人》。 新华社
尚长荣:得看怎么运用了。比如说有一出骨子老戏《铁笼山》,武生姜维的戏,难度大,可又不像其他武戏火爆,是费力而不讨巧。这样的戏可能不会有很多人能够欣赏。可非得保存,而且我主张原汁原味地保存。因为它就是我们的根,代表了京剧的骨血。同时,推广推进推动京剧的发展,也是我们刻不容缓与永远的使命。两面都要硬,相辅相成。可我得诉诉苦。干我们这个差事,真难。老观众爱看老戏,一点都不能动,不然就要挨骂;新观众又看不进去老戏……
不过,我还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在今天成为经济中心的上海,文化上也是海纳百川般的大容量与大融合,这也是我喜欢上海的理由。我只是个演员,可我以为人生中最美好的就是追求与创意,失去它人生也许就暗淡了。没有雄心有野心也好,有从零开始的决心和信心就更好。
我有时调侃自己,我是激进派中的保守者,是保守派中的激进者。技术上的分寸会随时调整。在破中间立,也在立中间破。破陈规,立精神,死学而用活。“死”是指学习时的诚恳的态度,“活”是指化学方式的应用——当然不是走火入魔,基本元素不是减弱而是强化、深化。
徐芳:京剧是表演艺术,在我看来,演员的作用是巨大的。这就像是古典诗词,古典诗词的全息,就不仅仅意味着字、词、句上的一种连接,它还有调,还有腔。古人的情绪与思想,也就在吟唱的摇晃中延宕,可触可见。可我们现在读诗词,都是用普通话了。京剧的传承应该是全方位的,是吗?
尚长荣:也许韵白之类,可以用音符把它谱写出来。但京剧真的很厉害!有个例子:京胡原本是少数民族的乐器。可京剧能学能偷,变成自己的了,就能融会贯通发展。现在还有人说,只要是中国人,走遍天涯海角都不怕。可只要京剧的胡琴声一响,灵魂里的乡愁乡恋就无可挽回地被引动了。
京剧就是个唱念做打全备的综合性宝库,西方戏剧里没有类似的。很多人称它为剧诗,是诗啊。它既有阳刚之美,又有阴柔抒情;既实又虚,有细致写实的,也有四个龙套便象征千军万马,一个转身就表示万里之遥的虚拟化手段。
而梅兰芳的“女人”味,现在的女人都来不了吧?他的闻花的一个动作,处处落实的是生活细节,可又是对生活的最大的概括,最大的提炼与抽象——风生云起,烟霞四散啊,美得都不知该怎么说它了。
徐芳:时代性一般也意味着多元化多样化特征。如今现代化的先进设备,混响的话筒与缤纷的画面一起,无时无刻不在制造歌星与更无穷无尽的准歌星队伍。探究其原因,除了简单易学之外,在表达内容上的丰富性,或许也是原因一种。就拿爱情主题的歌曲来说,老歌里永远咏唱的是对幸福的无比满足,是悠远清纯是心灵的宁静;而新的流行歌曲里仍然有这样一种传达——它也总有人喜欢。可还有躁动有复杂,有瞬间闪念,有捶胸顿足,有牵丝扳藤,有洒脱,有游戏,也有调侃……说得高一点,它能与当下生活发生这样那样的联系,让许多人心灵的诉求得到释放。而京剧的题材却往往是历史的,它是否也能与我们的心灵契合或碰撞呢?
尚长荣:来看我们的戏《廉吏于成龙》吧。它不是课本剧也不是说教戏,有诙谐调侃,调侃中可能又让你辛酸。从戏的结构、内容、人性化表达上都有很多看点,有“人”。几百年以后的今人演古人,当然有现代内涵,具有现代的立足点。以前孔夫子说:人不知而不愠。在向青少年推广普及京剧的工作中,我只要力所能及,从来不推诿。
尚长荣在《廉吏于成龙》中的表演。 金定根 摄
京剧的生命力在于青年。有青年才能说传承。那么,如何激活传统,在我们的京剧里怎么做到既有血有肉又好看好听,还能撞击心灵,孕育当代中国人的精气神,这就一定要研究啊。我在演了《曹操与杨修》以后,再演传统剧中的曹操一角,就有意把他复杂化。仿佛这也是一种现代背景下的努力。因为京剧与这个时代,都是值得我们拥抱的。
徐芳:展望一下京剧的未来?
尚长荣:八个字:勤苦求索,前程似锦。
【嘉宾介绍】尚长荣,上海京剧院演员中国戏剧界首位梅花大奖得主,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首批传承人。曾三次获得上海白玉兰戏剧表演艺术主角奖和中国戏剧节优秀表演奖、中国京剧艺术节优秀表演奖、中国艺术节优秀表演奖以及文化部“文华表演奖”等。原名尚叔欣。1940年生于北京,祖籍河北省邢台市南宫县,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之第三子,当代最负盛名的净角艺术家。开创了架子花脸铜锤唱,铜锤花脸架子演的艺术模式。 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1] ,曾两次获得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上海市劳动模范、全国先进工作者。上海戏剧家协会主席、中国戏曲学院教授、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上海京剧院艺术指导,上海市戏剧家协会名誉主席。
(嘉宾观点仅代表个人立场。题图摄影:蒋迪雯 图片编辑:项建英 编辑邮箱:xuuf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