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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记忆】胆战心惊,亲见血雨流淌过铁轨,一位上海市民83年前的战争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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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陈关康 2020-08-24 13:12
摘要:突然日本飞机来了,车站连警报都来不及拉,一下子许多枚炸弹和燃烧弹临空而降,两列火车都被炸,车厢熊熊燃烧,连铁皮外壳都在发火,很多旅客遭了殃。丧心病狂的日军,还残忍地在飞机上用机枪疯狂扫射地上逃跑的旅客。我总算死里逃生,但这种惨烈的场面,终生难忘。刚才还好端端的人,一下子全成了尸体,血肉模糊,断手折臂,甚至有的变成焦炭,连姿势还依旧,有端坐的,有倚窗的,还有怀抱婴儿喂奶的。侥幸活下来的人们,看着这惨绝人寰的场面,再有铁石心肠,都会欲哭无泪,痛不欲生;再有健全神经,也会顿时疯狂叫喊,精神崩溃。


(我的父亲陈关康已经去世多年了,他生前是上海铁路局的老职工。最近我在翻看他留下的回忆笔记,其中有好几段文字,记录了1937年“八一三”淞沪抗战前后他的亲身经历与所见所闻,我在字句段落上稍加整理,成为一篇独立的文章,尽力做到保持我父亲写作的原汁原味,保持当年的时代风貌,现在发给你们,请斧正指教。读者陈正青)

1937年,我21岁,在铁路京沪线(这是当时的叫法,就是南京到上海的铁路线)列车上做车僮(列车员)。卢沟桥“七七”事变,日军侵占平津一带,全国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但是民众的抗战激情日益高涨。我工作的列车上常常有爱国人士来宣传抗日,车厢里救亡歌声此起彼伏。有一次,一位旅客教大家唱了一首又一首新的抗日歌曲,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著名的积极倡导民众歌咏的音乐家刘良模先生。

陈关康做车僮时穿铁路制服的照片

【我做车僮九死一生】

8月13日,淞沪战争打响了。我在家里,只听到远处枪声像炒沙豆似的密密阵阵响个不停。我想火车总还是要开的吧,所以还是照例去上班。我跨进北火车站,没想到这里已经成了军用车站,站内全是中国军队官兵,所有列车都要装运抗日战士和军用物资,旅客列车奉命一律停开。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上海把徐家汇站、南站、西站作为民用火车站。

过了十几天,上级命令我们京沪线的全体人员,到南京去集中。27日早上我们二百多名车僮全部从上海南站出发。战争开始后,所有上海到南京的民用列车都是从南站始发,绕道嘉兴,然后从苏嘉线到苏州,再从京沪线到南京。只有军用列车不绕道,直接从上海经过苏州到南京。那天我们坐的不是客车,而是棚车、高边车、低边车,甚至临时加了栏杆的平板车。车上挤满了难民,他们都是有路子而买到票的。

后来传来了消息,就在我们出发的第二天,上海南站遭到了日机轰炸,整个车站的房屋、站台、铁路、天桥和一切设施统统被炸毁,旅客和铁路员工伤亡上万名,尸体遍地,血流成河。我们都悲愤填膺,无比震惊,还想到,如果晚走一天的话,我们很可能也罹难其中了。介绍我到铁路局工作的姨表亲永富叔就在南站工作,被炸昏在死人堆中,幸亏没有遭到致命的创伤,但从此说话和思考总是有些颠三倒四,不知是脑神经受到震伤还是被吓坏了。

到南京报到以后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上级就派我专门做301-302次南京-上海的特快列车的车僮,可是这“特快”两字应该改成“特慢”才好,路上时不时停开让军车,停的时间远远大于开的时间,跑一次单趟要三天三夜,一个来回就是一个星期。列车到了上海我们也没法回家,因为上海南站被炸毁以后,南京方向来上海的旅客,一律到徐家汇车站下车,然后空车到上海西站再装载旅客回南京,这样时间都给耽搁掉,一转眼就要开车了,我根本来不及回家,所以我有很长日子没有见到家里人了。父母亲很为我担心,因为经常听到日机轰炸火车的消息。确实,我们差不多每次出车总要碰到一两次空袭,随时都有遭到不测的可能。

有一次,我们列车刚进无锡车站,警报响了,我赶紧动员旅客全部下车躲避,待到旅客走光我可以拔脚跑时,敌机嗡嗡的声音已经可以很清晰地听到了。奔了一段路,我见前面是一个桑园,就一脚窜了进去。

我本来眼力不好,现在更是看什么都糊里糊涂,只见地上有很多弯弯曲曲长条的东西在我脚边飞速向四面窜出去,我定定神仔细一看,原来有百十条各种颜色的蛇!因为我的突然光临而被吓得溜走了。平日我是很怕蛇的,现在只能咬着牙在蛇窠里乖乖待着,一直到警报解除为止。回到车上,很多旅客发现行李被偷走了,我晚上盖的一条丝绵被子也不见了。我真“佩服”这些贪财不要命的家伙,会在这性命交关的时刻来趁火打劫。这样旅客行李被趁机偷走的事情,后来不知发生过多少次,被偷的人总是安慰自己,命还在,其他都算了。

另一次,我们的列车刚到一个小站,又遇到了空袭。车上的旅客赶紧躲散躺倒在长满庄稼的田塍上,等到我一个人最后下车奔跑时,敌机已飞到头顶上空了。飞机飞得很低,盘旋了一圈侧转了机身,连驾驶员的头脸我也可以看得很清楚。我拼命狂奔,可是这架飞机盯着我一直追。我一看情况不好,就斜路里转了个弯,正好看到有座桥,就从河边走下去钻进桥洞里。飞机不能急转弯,我总算逃出了一条命,可是我在桥洞里已是气喘如牛、汗流浃背了,我不知道这是累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还有一次,已是半夜以后,我们列车刚到嘉兴,车站上和左右站台的电灯突然全部熄灭,经验告诉我又遇到空袭了。果然刹那间警报器大叫起来,大家飞奔离开车站这个危险的目标,跑向空旷的田野,看到一块长有乱草的荒地就蹲了下来,头顶上已是敌机在乱转打圈了。我们屏声息气一动也不敢动,只怕被敌机发现。好不容易敌机飞走了,总算松了一口气,但警报还没解除,只能还待在那里。忽然我们都闻到一阵阵的恶臭,实在难以忍受,借着淡淡的月光仔细一看,原来这里是一块乱葬坟地,很多土坟墩已经倒塌,棺木也都散裂开来,只看见一具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一堆堆触目惊心的白骨。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毛发倒竖,只听到旁边的人也都在吱哇乱叫。还等什么警报解除,大家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最可怕的一次,是在松江车站。正好是我们301次和302次两趟旅客列车在此交会,都停在站台上。突然日本飞机来了,车站连警报都来不及拉,一下子许多枚炸弹和燃烧弹临空而降,两列火车都被炸,车厢熊熊燃烧,连铁皮外壳都在发火,很多旅客遭了殃。丧心病狂的日军,还残忍地在飞机上用机枪疯狂扫射地上逃跑的旅客。我总算死里逃生,但这种惨烈的场面,终生难忘。刚才还好端端的人,一下子全成了尸体,血肉模糊,断手折臂,甚至有的变成焦炭,连姿势还依旧,有端坐的,有倚窗的,还有怀抱婴儿喂奶的。侥幸活下来的人们,看着这惨绝人寰的场面,再有铁石心肠,都会欲哭无泪,痛不欲生;再有健全神经,也会顿时疯狂叫喊,精神崩溃。

我每次出车,总是抱着不安的心情,谁知这次出去还能不能回来,但是没办法,只能上车顶班。我们经常听到哪一列火车遭到空袭,死伤多少人。我们车僮中也有不少遭难的,我认识一个同事叫汪慕矫,他们列车开到石湖荡车站时遇到空袭,逃都来不及,他和许多旅客被烧成一段段枯黑的焦炭。还有一个同事叫雷根涛的,在逃出车厢后被敌机机枪扫中,腿被打断,终身残疾。

【旅客逃难死里逃生】

我在行车途中遇到空袭不计其数,经验也老到起来了,但是旅客们大多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有的吓得浑身发抖,寸步难行;有的惊慌失措,大哭小叫;有的旅客不敢下车,拼命把头钻到座位底下,却不知道屁股翘在外面;有的在逃跑时听旁人说穿淡颜色的长衫会暴露目标,就赶快往污泥浆中乱滚。在火车站里遇到空袭,旅客上下车有站台,还比较方便,但往往是中途遇到空袭警报停车,没有站台,车厢离开路基有一人一手高,本来老弱病残上下车已是十分困难,再加上心急慌忙,争先恐后,还有人要带上随身要紧的包裹,更是跌跌撞撞,滚滚爬爬,许多人头破血流,手断脚崴。

随着战火蔓延,上海的老百姓纷纷到外地逃难,列车运送的难民越来越多。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简直像沙丁鱼罐头,座位上坐满了人,两个人的位子往往坐四五个人,连座位下、靠背上、走道中、行李架上、厕所里,凡是能容身的地方都挤足了人。人上了车就别想再走动,大小便也无法进出,年轻力壮者从车窗里跳进跳出,年老体弱的只能就地方便,因此车厢里便溺横流,奇臭难闻。

有的旅客见实在挤不上车,就攀到车厢顶上,也有的用绳索把自己绑在车门外踏脚板上,甚至还有人钻入车厢底下,用木板搁在铁架上躺在那里。没有经过战乱的人,对这些行为是很难理解的,他们难道不要命吗?但逃难的人认为,在上海反正是个死,这样说不定就能逃命了。

其实还是很难逃命的。

车顶上的人,在经过桥梁和山洞时,往往不是被撞死,就是被撞下车轧死、跌死。绑在车门口的人,因车辆震动绳索断裂,在半路上掉下车被轧死的也不少。钻在车底下的人,能一路乘到目的地的就更少了。每次列车都有不少人不是死于敌机的轰炸,而是死于意外事故。还有些旅客遇到空袭时吓得走不动路,或是随身的要紧行李太重不便走远,就只能下车躲到车厢底下,卧倒在枕木上。谁知飞机在附近投炸弹时,虽然没有直接投到他们,但车辆被气浪震得跳了起来压在他们身上,他们还是死于非命,真是躲过了这一劫,逃不过那一劫。

最可恶的是那批祸国祸国殃民的汉奸。我们列车夜间运行遇到空袭时,往往会看到有许多红红绿绿的信号弹飞向天空,这是汉奸为引导敌机前来轰炸在指明目标。松江和石湖荡之间有一座大铁桥,经常被敌机炸毁。这顶桥是当时上海到南京和杭州的必经之路,所以一被炸毁,工务段就急忙派人来修好。可是每次刚修好,第二天敌机必定又会来轰炸,这当然是因为汉奸送了情报。

后来铁路局想了一个障眼法,即使桥修好,桥上的修理工还要叮叮当当地装着修理。军用列车快速从桥上开过,而旅客列车一律不准从桥上通过,要旅客下车步行过桥,过桥后另换一辆列车,双方旅客交换后,列车再回头行驶。这样的障眼法一来,果然敌机不来炸桥了,可是却苦了旅客。他们上下车没有站台,很多人跳下高高的车厢时跌坏了不必说,更苦的是过桥时拿着沉重的行李,拖老带小,瞻前顾后,你推我搡,秩序大乱。尤其是夜晚,旅客在轨道间的枕木和渣石上苦行,摔倒、跌伤、掉鞋、丢物的比比皆是。家人失散的嘶声急喊,行李被窃的捶胸顿足,跌得头破血流的大哭小叫,到处是一派混乱凄惨的景象。

如果有敌机来了,那更是了不得了,那么多人争先恐后,拼命向前狂奔,后面人推倒前面人,甚至踩到前面人身上,还有很多人没等天上掼炸弹,自己却已经先掼到江里去了。记得小时候看《三国演义》“刘玄德携民过江”这一回,描写老百姓扶老携幼逃难的情景,当时我感到悲从中来,不忍卒读,但后来想想,这场面无论如何不会比我亲眼看到的更悲惨更混乱,起码他们没有飞机来轰炸吧!

【铁路瘫痪有家难回】

国民党军队在上海坚持抗战了三个月,就向后撤退,上海失守了。国民党军队打打退退,越打越退,不打也退,一直往南京方向崩溃。从前线退下来的官兵就像潮水一样,各种地方杂牌军队都有,纪律坏得不能再坏,骂人、打架、抢夺东西、调戏妇女,丧尽天良,无恶不作,铁路沿线大小各站,秩序之乱不堪设想。

不久,日军逼近镇江,国民党军队为了阻止日军长驱直入,用一辆车皮装满炸药,开到镇江附近的宝盖山铁路隧道内起爆,炸塌了隧道,阻塞了铁路,南京到上海的铁路全线瘫痪。

战争开始时从上海集中到南京来报到的二百多名车僮,到那时只剩下我们一百来人了,其余的人或者因为害怕,或者因为生活发生困难,有的转道苏北天申港搭乘轮船回上海了,有的到南京或江苏其他地方投靠亲戚了,有的找到了别的营生。我们也想回上海,但无路可走;想听上海铁路局的指示,却连电话也不通;想让南京铁路局收留我们,可是他们不要。我们万般无奈,走投无路,不约而同来到南京车站,看到车站比往日更加嘈杂混乱,平时管理我们的上司都不知到哪里去了,怎么也找不到,只剩下我们这群人如歧路亡羊,彷徨无依,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样,我从此与家人离别了整整七年。

栏目主编:沈轶伦 文字编辑:沈轶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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