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处离娘家并不遥远，但我不常回去。忙工作，搞家务，陪孩子写作业、上兴趣班，都是延宕的理由。抽空回家一趟，必有一顿丰盛的午餐等着。和爸妈聊聊琐事，偶尔住一晚，仿佛给寻常日子画个休止符，然后继续奔忙。平时总是妈妈打电话过来，说：想你了，听个声音就行。

我很庆幸，她有一群玩伴，跳舞唱曲，说说笑笑。逢着年节，还组团来城里演出。如果不是这样，整天窝在家里打理小卖部，肯定一心盘算身上的病痛。

这小小一爿店，已经支撑近二十年，是家中吃穿用度的重要来源。网购兴盛后，生意日渐萧条，两大间门面租与别家，妈妈只用其中一间开店。顾客多是四周住户，购些日用杂货。

对面有家饭店，时常来店里拿点儿零碎物什。取东西的人不固定，不能及时付钱，必须记账。初，我在家中待嫁，记账之事自然领下。到我成家后，就要由妈妈自己来记。

一切从零学起。

我妈就念过一年书，在20世纪60年代土桌子土凳子的复式教学班里，成绩很突出。可是，家中孩子太多，外婆一直想让行三的她回家做事，贴补家用。我妈一向觉得外婆偏心，赌气再不去学校。满以为能在夜校里学些字眼，可扫盲班不过办了一段时间，很快销声匿迹。

我妈说，好久好久之后，还会梦见自己背着书包去上学。一觉醒来，要哭上很久。

学过的有限字眼，慢慢从头脑里漏光。到我长大时，她干惯粗活的手，只能一笔一笔画出来自己的名字。

年近五十的她，要从头开始学写字，把一笔账记清楚，谈何容易？

我妈认得的字，一部分从电视上累积来，各色包装盒更是好教本，可以一个字一个字看着描。她逢着谁都能请教，我，对面老板娘，来买东西的大人孩子……新学会一个字，要时常写写画画，增强记忆。

她记账的方式也有趣。只给对面饭店备了专门的本子，其他零散账目记在废弃成条烟盒的空白面。圆珠笔写的字，大大的，一笔一画，很清楚，细看来有无数错误。投整齐，用夹子一夹，也是赖不脱的白纸黑字。

她说起最为难的一次，对面烧鸡公店里拿东西，她不会写，就画了只尖爪利嘴的鸡上去。

都说孩子要学会成长，其实，成年人何尝不如此？有我们在身边，妈妈有个指靠。我们离开家，她也得逼着自己适应。在她身畔时，家里水电用具出了状况，只要说一声，就可以抽空整顿好。阅读单据、核算账目，我和弟弟即可代劳。我进城多年，弟弟到外省打拼，对父母的担心，只在我们心中一晃而过，毕竟都有自己一摊事情。每次回去，家中竟也井井有条，还打理得更有头绪。

那年回家，我妈有些失落地说：眼看着，店要开不下去了。我赶紧询问原因。“人家买了东西，一问，阿姨，还能用微信支付？我说没有，人家就不买了，倒少卖多少东西。还有，那个微信，我也看不见摸不着，哪里知道人家给没给呀？”

我颇自责。大到商场，小到地摊，二维码贴得比比皆是。我常去的市场里，席地卖菜的大爷，还在手机上接个小喇叭，一收到钱就大声报出来。在这个钱包逐渐被淘汰的时代，我竟把妈妈的小店给忘记了。

拿出妈妈的身份证申请微信号，她担心地问：“不好弄就算啦，又不会用。”放语音给她听，遂喜笑颜开：“还能这样呀？收多少钱说得清清楚楚。”下一步，寻一部手机给她，家中安装无线网，告诉她如何打开微信，再打印二维码张贴出来。以前给她智能手机用，嫌麻烦，坚持用大键盘老年机。可是，时代在发展，她还是要勉力跟上。

那天我妈让我把一笔账重新记录，我瞅着内容问：“伟心”是人的名字吗？我妈乐道：写的是“微信”，写错了。我认真写下这两个字，让她可以看清楚照着写。她絮叨说：“伟字我会写，扫盲班里教过……”

五十岁上，她学习写字，快六十岁时，学习使用网络。两年下来，她用微信已经非常顺手，时常发语音和小程序给我，分享养生及做饭视频。我偶有文章在公众号上发表，她还会转发老友，请求点赞。我妈紧跟队伍，吃力却又津津有味。

因为不识字，她感叹一生耽误太多事情。生产队领导让她做妇女队长、入党，她担心识的字眼不够，主动放弃，最后，庸碌一生。我妈时常在我耳边念叨，小时候如何教导我们好好念书，嘴皮都磨破了。我把这些事情听上几十遍，并不觉得厌烦。

我妈从来不是个伟大的人，也不在我面前掩饰自己的“小”。我最佩服她身上泼辣的劲头，一心要赶上别人的脚步，即使跟得荒腔走板。

因为眼睛昏花，她戴了眼镜，红色边框，看着像识字人。添置衣物，不贵，但要跟着潮流。她会为一件流行的花棉衣，带着我挑上半天。

是的，我还是愿意她是现在这个样子。耳环、项链、戒指、手镯，戴得多余累赘，衣品也有待提升，但是，走出去，是个体面老太太。从童年到中年，她的日子总过得拮据困顿，现在，我妈时常说：真没有想到，还有今天！

疫情好转后，我回家看望爸妈。她带我在镇子里游逛，去看她小时候住的老宅、我爷爷奶奶的老房子……一路上有好多熟人打招呼，口罩上方的目光衰老又亲切。与几位她的同龄人相比，我妈的状态很不错。

那些僻巷里，有裸露的污水沟、乱掷的生活垃圾，很快，它们要被悉数拆除。这里只适合摆放回忆，早不适合居住，好多房子空置多年，主人搬去别处。

绕到大路上，踩上重新整修的柏油马路，顿觉豁然开朗。我妈庆幸当年早早搬出来居住，我庆幸，她在不断地跟着滚滚向前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