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总共来过三次上海,最后一次在2014年夏天。那年小外甥考上了广西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后,我就兑现先前说好的奖赏,让他们一行五人来上海游玩。我原以为,母亲定会喜欢这座繁华富庶的大城市,谁知道竟然没有。车辆流水也似,每次过马路,她都十分害怕,看着两边的车流、闪烁的红绿灯畏缩不前。在地铁站里进出地铁车厢,上下自动扶梯,她更是战战兢兢,不知道脚步该往哪里迈。这座城市让她惊恐不安。只有回到屋里,她才精神放松,恢复常态。后来她终日不愿意出门,收拾屋子、打扫地板、煮饭烧菜、闲谈聊天,她就感到很满足了。我也喜欢坐在房里,听她讲村里的故旧人事。每听到一个名字都熟悉,脑海里浮起一张清晰或模糊的脸。然而,那么多年过去了,老一辈人渐次凋零。他们曾经的人生,只留在人们这样的饭余闲谈里。
只有一次她主动出门,要去大庙里拜菩萨。她是信菩萨的,她说上海遍地黄金,大庙里菩萨肯定灵验。我们跟她一起到玉佛寺。玉佛堂里没有人,安安静静。母亲面朝玉佛,在蒲团上长跪不起。她紧闭眼睛,双手合什,嘴里默默祷告。我看着她斑白的头发,背影凄凉,想到她一辈子蒙受的磨难,心里不禁莫名悲怆。
眼前的繁华让她悲伤。一天晚上,我们去滨江大道,看对岸外滩的夜景。回来又沿着明珠环散步,看陆家嘴的璀璨灯火。我本以为,她会激动赞叹的。但她默默走着,不大说话。她也许觉得委屈了,后来她说:“这里太富裕了,地上都铺满黄金。可想想我们那边的人,连饭都吃不饱。”
她不愿意久住,不几天就要回家去了。她收拾衣衫,心事重重。“我以后都不来了。年纪大了,这一次空姐都说我,怕我坐不了飞机。”来上海的时候,母亲凌晨四点钟就在家里起床,换了几趟汽车到南宁,次日凌晨三点钟才到达上海。一路舟车劳顿,她这个年纪确实吃不消。听外甥说,在南宁机场等飞机的时候,她就累得睡着了。况且老家有一种习俗,老人年满六十岁就不应该出远门了。一般人家也不愿意招待老人,所谓“六十留餐不留宿,七十餐宿都不留”。对主人家来说,年满六十的客人,只能留吃饭,不能留过夜;若客人年满七十,更是连饭都不能留的。
母亲临行,嘱咐我不要挂念他们。“家里亲戚多,什么事情都能商量着办。你在上海没有亲戚,什么事情都靠自己。”
(二)
母亲从前爱慕繁华,做梦都向往大山外面的世界。自16岁起,她大半辈子都在大山深处的村庄里生活,与贫穷为伴。她永不忘记出嫁前的少女时光。她的家乡在开阔的河原台地。一条宽阔的大河,在布满巨石的河床里奔流。河床两边是大片大片平整的稻田。站在家门口,目光越过开阔的河原,才能眺望远方低矮的山脉余绪。这块气势恢宏的河原台地,用母亲的话说,是“好做吃的处在(容易谋生的好地方)”。然而,他们姐妹兄弟七个人,只有她嫁到了大山深处。后来几十年,在那个“好做吃的处在”,她的父母亲、姐妹兄弟们一个个走进城市,发家致富。唯独她,一辈子面对层层困锁、走不出去的大山。用她自己的话说,“一世凄凉”。
1962年,母亲16岁。那块气势恢宏的河原台地,正被饥饿所笼罩。粮食吃光了,野菜吃光了,河原只剩下一片白地。在平原的尽头,巍峨的天堂山脉耸起高入云天的两座山峰。一座叫“双髻”,像妇人头顶并排着两只发髻;另一座叫“独髻”,像妇人头顶高耸着一只发髻。民谚说,“双髻高入天,独髻更比双髻高”。天刚清亮,远远眺望河床边沿的大路上,乡人就像蚂蚁牵成一条线,逆河而上走向双髻峰、独髻峰,走进云雾缠绕的深山里。傍晚时分,乡人又像蚂蚁牵线一般走出深山,顺河而下回到河原台地。他们肩膀上的竹担子里,多了野果、野菜、根茎,各色可以吃食的山货。母亲说,野菜挖光了,山芭蕉树也可以吃,剖出树芯来切成薄片炒。它圆通通的树根,也能捣碎了吃。“现在没有人相信吃松树皮。不是吃硬皮,削去硬皮,里面还有一层软皮。煮去苦味就能吃。”
母亲16岁,但她已经是当家人。外公十四五岁就挑着竹担子,走水路、走山路,穿行桂粤两省贩卖鱼盐。后来又在两百里远的地方割木梳、点杆秤。割一只木梳挣一分五厘钱,只能糊住自己一张嘴,无力顾及家里妻儿。外婆眼睛看不见,终日不能出门。母亲在七个兄弟姐妹中排第四。
“饿得受不了,各人都各寻活路。你外公带着大舅,在两百里地远割木梳。二姨一个人上路,自己去逃奔外公。大姨13岁就送人了。听说那人家里有两半瓦缸粟米,外婆就把她给人家做童养媳。三姨跟梁氏大屋的人一道逃荒,担着铺盖走两个月,去柳州拉堡垦荒。我带你小姨和小舅,在家里和外婆过。”
母亲的祖父人高马大,最扛不住饿。他在春天里吃了一顿发芽冬薯,死掉了。小舅坐在屋门口,人们也说这个孩子活不长了。外婆听说山里人家有野菜杂粮,就驱赶着母亲,要她嫁人。
“我不愿意进山去。外婆骂着打着,把我赶走了。”
(三)
外婆总爱说:“女人是菜籽,风吹到肥地,到瘦地,到石头地,都是命。”母亲命苦,被风吹到了贫瘠荒凉的大山深处。
天堂山脉莽莽苍苍,纵横起伏。从外婆家的河原台地到父亲居住的小村子,要翻山越岭,走四十里山路。那时候天堂山脉还有老虎、豹子、野猪出没,行人在太阳升起之后才能进山,又要在太阳下山前赶到人家里。母亲他们一路疾行,走进深谷,爬上山顶,在连绵山岭间跋涉穿行。山风阵阵,从远远峰峦长吹而来,仿佛远处猛兽的啸吟。母亲目之所及,尽是连绵不断、无穷无尽的山林,哪里看得见一丁点人家。她越走越觉得悲凉。那时候她还不能理解,她将在这样的山岭深处,嫁给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度过一生。
父亲是个孤儿。在他九岁那年,他的父亲——我的祖父就去世了。两年之后祖母改嫁他乡。从十一岁开始,父亲就一个人生活。在连年饥荒的旧社会,这个孤儿能够活下来已属奇迹。他能娶妻成亲,是因为家门口有棵高大的木瓜树。满树硕大饱满的木瓜,让外婆心动不已。
然而,母亲并不答应这门亲事。从河原台地嫁到山沟窝里,周遭一切都让她不习惯。她总是想念大山外面的世界,想念那片气势恢宏的河原台地。她想回到原来的日子,挖野菜、捉蝗虫,哪怕忍饥挨饿她都愿意。然而,她只能站在屋角,看着层层困锁、走不出去的大山流泪。
因为一个可怜的理由,母亲嫁给了这个一无所有的陌生男人。唯有的一间老宅,都因为不经风雨而崩塌。他们打石挖土,一砖一瓦修盖房屋,缔造起一个小小的家庭。
(四)
第二年,母亲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孩子就像她生命的根须,使她深深扎根于这大山深处,从此往后再也不能离开了。
上世纪60年代初到70年代末,是父母那一辈人最辛苦的时期。千万年来,村子四周都是荒山野岭,但现在新政府组织乡民,在万古蛮荒的山岭上铺设道路、修筑水库、开凿水渠、拓垦农田和耕地。近村的山岭都被开垦成一畦畦梯田,种植水稻;远离村落的山岭也被开垦成茶园、麻坡、烟田,栽种经济作物。最大的工程是修筑水库。在修筑天堂水库时候,全公社的劳动力都出动了,战天斗地苦干了三四年。水库离集镇有十五公里路程,山高路陡、林木丰茂。那时候没有机械可用,水库大坝完全靠乡民用锄头挖土,用铁锤打石,用肩膀挑担子,一担担水土沙石垒筑起来的。几十年之后,我第一次造访天堂水库,仍然感慨于它工程的浩大。水库大坝横卧在一座巨大的山谷里,将两座大山连了起来。大坝东西两边,各修筑一条巨大的灌溉渠道,一直延伸到全镇绝大多数村落的农田。
母亲说起当年的劳苦,“生产队干部一大早就喊出工。水库工地不管饭。有口粮的人家,早上出门带一壶粥。我们人多口粮少的,只能一整天饿着肚子劳动。”
母亲命不好。她生下第二个女儿时候,父亲脸色铁青,要把孩子抱去扔掉。然而,母亲接连生了五个女儿。经过十三年几乎绝望的煎熬,1975年,父母亲终于迎来自己第一个儿子,就是我的哥哥。
那时候父亲当上了生产队干部,母亲也分派到一些轻便的农活,晒谷子、放牛、纺麻、烤烟。哥哥的诞生,给父母亲和整个家族都带来巨大的惊喜。父亲觉得香火终于后继有人,母亲也洗刷了“只生女娃”的骂名。尽管缺粮少钱,哥哥满月的时候,父母亲还是千方百计摆了酒席,请族人一同庆贺这个男丁的降生。在此后的日子里,母亲去到哪里都背着哥哥,片刻不肯离身。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农民生活在极度赤贫之中。他们付出难以想象的艰辛劳动,仅能换来勉强维生的口粮。父母亲拼尽全力,抚养六个儿女,维持家庭生活。然而一场风暴,迅雷不及掩耳地袭来了。
(五)
1977年前后,生产队清查出300块钱的亏空,对不上账目。父亲是生产队出纳,社员到公社里告状,说是出纳贪污。
于是,在生产队、生产联队里,大大小小的会议接二连三地召开。社员群情激昂,逼迫父亲认罪,赔偿生产队的亏空。父亲断言否认,说从来没有动过公家的钱物。但他何曾见过这样的架式。入夜时分,看见火把从村庄四面聚拢到学堂,父亲就吓得浑身发抖。社员集合到学堂操场开批判会,扬言要是再不认罪,当晚就要打我父亲。母亲把父亲藏在家里,自己一个人到学堂操场去。随着批判会的增多,社员检举揭发的亏空也逐渐变大,最后亏空的数字变成了三千多块钱,勒令母亲赔偿。母亲哭道:“卖十头猪都没有三千块钱,我全部家产都没有这么多。你们拿他打靶子吧,打了他就去分家产,我带孩子离开你们这个村!”
父亲的精神崩溃了,一家人也都抬不起头来。我们家族上没有势力,家里又是一群女儿当大,这样的人家,遇上这样的事情,更是要备受欺凌的了。母亲晚上接受会议批判,白天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她进山砍伐木材时候,不小心被木头撞伤了胸口。她没有钱去求医问药,坐在自家灶火前,思前想后痛哭起来。刚好大队干部来了解情况,看见母亲痛哭,就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母亲不答,只是哭。大队干部劝她放宽心,养好身子。说:“从来没见过你们生产队这样的人。娶不到新娘,连媒人都要硬拖上轿!”
母亲没念过书,不识字。她只是大山深处的普通农妇,没有见过世面。然而一夜之间风暴骤至。她一向清白,如今却被千夫所指,背负难以洗刷的莫须有罪名。男人在精神上垮下了,如今这个女人彻底孤立,却要支撑一个危如累卵的家庭。她想到肚子里的胎儿,觉得自己不能养活那么多孩子了。她拿定了主意,要到集镇卫生所去。
那蜿蜒曲折的七里山路,此时显得沉重漫长。纵横起伏的天堂山脉,宛如一首悲怆的旋律。母亲一个人走着,在半路却遇到了家族里的二婶。她是一个年高有德的妇人,问我母亲要去哪里。母亲说,生了五个女娃,只怕肚子里的也是女娃。她养活不了那么多了,要去卫生院做引产手术。
二婶心善,掉下泪来。“要是个男娃呢?生下来是个男娃,一对兄弟多好啊。”她截住母亲的去路,不让她往镇里走。又苦口婆心地劝说,将她拉回村子,送到家里。
我侥幸捡回了生命,在腊月将尽的小年夜深夜,来到这个世界上。迎接我的,没有丝毫的欢庆。在一个寒冷、饥饿的深冬,没有人的心里感到欢喜。人们都在担忧,不知道如何熬到春回大地。
(六)
最艰难的一页终于翻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随着农田耕地“分田到户”,千百年从来没有饱过肚子的穷人,终于尝到了饱肚子的滋味。对父母来说,没完没了的调查和批判会,也如同一场噩梦终于醒来。
我们家里人口多,总共分到四亩水田和一些旱地。母亲肩上的第一副重担,就是把这群孩子养活,让他们吃饱肚子。她整天在田地里忙碌,锄地、播种、除草、施肥、收获。遇到农忙时节,更是晨光未露就要出门,披星戴月才能回家。在我朦胧入睡的半夜,母亲还在煤油灯下切猪菜。现在想起来,那声音仿佛还回响在耳边。
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饥饿的大集体时期,母亲一直给河原台地上的外婆和兄弟姐妹接济杂粮。山里的木瓜、红薯、木薯、木芋、冬薯、芋头,到了那边都是救命的珍宝。可随着分田到户和放开副业,那块“好做吃的处在”迅速就富裕起来了。那里大片平整的良田,土壤肥沃、光照充足,无论种植什么作物都收获丰硕。大公路贯通桂粤两省,物资流通之下,各种副业迅速发展起来。
外婆那边的河原台地迅速富裕起来。母亲困守大山深处,种田只能填饱肚子,却没有经济收入。七个孩子陆续长大读书,开支日重,家中生计越发艰难。母亲要寻找赚钱的门路。她到外婆家,跟亲戚学习竹编手艺,编织六角斗笠,回到家里就忙开了。
母亲成为总指挥,全家人都各有分工。父亲到河边去砍伐白粉丹竹,锯除竹节。再将一截截竹筒剖开,辟成一厘米左右宽的竹条。母亲和姐姐们撕掉竹条的竹皮,把竹肉撕成薄如白纸的蔑条。斗笠分表里两层,表层是斗笠的皮肉,用洁白的蔑条编成,编得严严密密的,不透光,也不透水。里层是斗笠的骨架,用竹皮编成,结实硬朗。母亲和姐姐们编织斗笠的表层,我和哥哥编织斗笠的里层。表里两层套在一起,剪出六角形的笠沿;在笠沿夹上竹边,再用蕨芯将竹边缠紧,一顶六角竹笠子就算做好了。
母亲忧郁而压抑的心怀,终于稍得安慰。隆冬腊月,天空里的绵绵细雨终日不息,纷纷扬扬漫天飞舞。屋檐的水珠滴滴跌落地面,那清脆的声响,越发显出冬天的寒冷寂静来。远近的山岭、河流、田野、树木和竹林,都笼罩着彻骨的寒意。天地之间昏黑阴暗,刺骨的寒风呼啸地吹动。这是一年中最难熬的季节,天寒地冻,连狗都不敢出门。该忙的农活早就忙完了,稻子收进了谷仓,杂粮收进了粮仓,柴火备足了一个冬季的用量,所有的事情都等待开春再忙了。这时候,一家人整天都不出门,聚集在小阁楼里编织竹斗笠。
房门闩上了,寒风撞着木门板,啪啪作响。从门缝里钻进的风,仍然吹得人一阵发抖。窗户只有一排木窗棂,没有挡风的窗扇。姐姐们用旧纸片将窗户糊得严严密密,一点风都透不进来。每个人的膝盖下都夹着一个竹编的火笼,里面燃着通红的木炭,暖烘烘的。姐姐们心灵手巧,洁白的竹蔑子在她们手中翻飞舞蹈,很快,一顶一顶的竹笠子就编出来了。她们手里忙个不停,嘴里也说个不停。说那些在学校里经历的趣事,在朋友家看到的趣事,在书里看到的趣事,在别处听来的趣事。七嘴八舌,吱吱喳喳地说个不停。她们不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笑声,有时候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她们有时候把每个人会唱的歌,都教给大家唱。将歌词写出来,会唱的一句一句地教,不会唱的一句一句地学,结果大家都学会了很多歌。讲一会趣事,又唱一会歌,一个人领头,其他人附和着唱。姐姐们都正值妙龄,善良多情,温柔美丽。外面的世界风雨交加,天寒地冻,小阁楼里却温暖,欢乐,幸福。她们就像朵朵凌寒开放的梅花,坚贞,朴素,美丽,芬芳,带来春意盎然的温暖气息。
(七)
全家九口人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能有七八顶斗笠的产出。一到上课的时候,好几个要去学校读书了,一天就只能产出三四顶。遇着农忙,那就更少了。一般来说,每个星期,母亲都能卖出三十多顶斗笠,赚回二十来块钱。在集日的前一天傍晚,母亲用毛巾醮满水,将斗笠抹湿了,放到一口大瓦缸里去,点上硫磺熏一宿。每二天早上起来,打开瓦缸,呛人的硫磺气味扑鼻而来。母亲将斗笠取出来,码好,一顶一顶洁白鲜亮。太阳升高的时候,母亲将几十顶斗笠码在头上,像一座高高耸起的宝塔。她一手挎着竹筐子,一手拉着我,往七八里山路外的集市走去。
村里人显出羡慕和嫉妒的目光。三十顶斗笠,可以换回二十多块钱。对于这些赤贫如洗的山民来说,这是一笔多么令人眼红的财富呀。同路赶集的人都说着奉承的话,我觉得母亲是能干的,令人敬佩的。这让我感到很高兴。
集市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人、车辆和货物,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么多的声音,这让我惊奇而畏惧。我和母亲穿过集市,走上一条长长的、尘烟飞舞的白色斜坡,就来到了集镇东头的收购站。收购大厅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中药材图画,教导山民们辨别药材的技巧。籍着集日,那些采集药材的山民,一捆一捆背到收购站里来,带来浓烈的中药材气味。
到了公家地方,母亲局促不安,不敢多说话。收购站干部将斗笠分好级,清出不合格的,验收,开票,付钱。母亲取了钱,将不合格的斗笠重新顶在头上,牵着我往集市走去。母亲用换来的钱买点东西,无非是家居用度的针头线脑、牙膏肥皂之类。太阳还烈得很呢,因为山路太远,母亲不想马上回家去。她牵着我来到集镇粮所,那里有一条绿树成荫的水泥长坡。母亲找个地方坐下,等待太阳下山。坐在斜坡上,整座集镇都尽收眼底。我出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听着纷纷扰扰的声音。母亲坐在那里,愁容满面,一声不响,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等到太阳下山,空气不再那么酷热了,我们才站起身,沿着来时那条寂静荒芜的山路,往村子里走去。
对一个赤贫如洗的农村家庭,编竹斗笠的一点微薄收入,简直就是“久旱甘霖”。不管多么贫穷、劳累、绝望,却总有一个希望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只要全家人日夜苦干,一个星期下来,总有十几二十块钱的收入。这样一个可怜的盼头,支撑着我们走过了那段最艰难困苦的岁月。
(八)
这就是我的童年岁月,灰暗、压抑、恐惧、饥饿。然而,尽管生活在赤贫之中,但我几乎从未意识到贫穷。那时候我们从不出远门,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我们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外婆家。每年正月,母亲都要带上哥哥和我,翻山越岭,走四十里山路回娘家。母亲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们一个个发家致富,生活富足。只有母亲贫穷不堪。她拿不出像样的年礼,只有自家种的糯米、自己动手做的粽子,以及宰杀自家养的年猪割下的猪肉。我总是兴高采烈,因为可以吃到可口的饭菜,还可以收到很多压岁钱。我怎么懂得,在富足的外祖父家,在衣着光鲜的兄弟姐妹间,我贫穷的母亲,她的心该是多么黯然而酸楚!
我第一次隐约明白贫穷的意味,已经是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那一次,我隐约意识到母亲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父亲早些年曾经从杨梅树上跌落,摔成重伤,留下了后遗症。那年冬天,父亲尿血复发。他整夜整夜蹲在茅厕里,叫人害怕。母亲按照土方子买回龟鳖,炖给他吃,却丝毫不见好转。母亲曾对我说:“你父亲可能不行了,你要多听话。”我害怕极了。父亲病得很重,正好那年田地里又欠收,到了冬天就断粮了,真是祸不单行。一个寒冷的午后,天下着绵绵的雨。母亲出去借米,却空着手回来。她就着门槛边的小凳子坐下,头发和衣服都湿了,脸色很阴沉。一家人都没有说话。傍晚时分,我看见母亲站在西边的屋头,靠着墙角抽泣,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流下。我吓坏了。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母亲无所不能;她又是坚强而严厉的,我对她又敬又畏。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母亲抽泣落泪。在那个断炊的寒冬,身为贫穷的母亲,她该是多么无助而心碎,多么需要依靠和慰藉!
岁月流淌,我们成长并且日渐老去。多少年了,苦难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贫穷永远笼罩着那片土地和母亲的人生。备受贫穷和劳苦煎熬的母亲苍老了。她的生命已大半逝去,她已发如霜雪。多少年来,夜里我常梦见母亲斑白的头发和忧伤的容颜,醒来泪落孤枕。我想,在这个人世间,不知道有多少贫穷的母亲忍受着命运,为一点执着的希望、为心底深藏的爱恋,艰难前行。
(九)
我大学毕业那年,母亲已经年过半百。经过半辈子操劳,她肩头的重担终于可以卸去。我以为她可以安享晚年了。然而,那半生贫穷、劳苦和饥饿的经历,却像基因一般刻进她的生命。她仍然焦虑不安,仿佛永远生活在恐惧之中。
她错嫁大山深处,一辈子心有不甘。对于大山外面世界的向往,一直都没有停止过。每年一次的正月回娘家,对其他姨妈可能是负担和义务,例行公事住一两天,就要匆匆告辞。但对母亲来说,那仿佛是一段宝贵的假期。在富足的娘家,她可以暂时逃脱、暂时忘却无时不在的贫穷劳累之苦。外婆对母亲心怀愧疚。母亲每年一次回娘家,她都要留我们多住点时间。少则一周,多则十数天。她们娘俩有说不完的闲话。晚上她们同睡在阁楼的大床上,母亲向外婆叙说种种艰难委曲。在我朦胧入睡后,还能隐约听到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而当窗外刚刚透进清亮的晨光,我又已经被她们的说话声吵醒了。
在外婆面前,平日里严厉而坚强的母亲,总会显出软弱和抱怨来。她说:“那么小你就把我赶去那个地方,害我一世凄凉。”听着母亲抱怨,外婆沉默良久,说道:“念着山里头有野菜杂粮。你要不去,也是饿死。”
我们家到外婆家隔着四十里山路。爬山涉水,几乎要走上整个白天。母亲并不害怕山高路远,每次回娘家都兴高采烈。可从娘家回来,面对纵横山岭、层层林木,总会神情落寞,愁容不展。那时候我隐约明白,母亲嫌弃这个地方,嫌弃这个家。我在幼小的心灵里就立下愿望,将来让母亲过上富足的生活,使她不因为那次错嫁而终生抱恨。
然而,长久生活刻下的烙印,也许终生都难以消除。自从我大学毕业以后,她就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然而她还是焦虑不安,终日被恐惧所笼罩。当年老体衰,丧失了劳动能力,她就越发感受到“老无所养”的恐惧。有时候她说:“等你成家,负担重了,你就顾不上我了。”有时候又会说:“等你娶了媳妇,你就不能做主了。”
她渐渐觉得自己是个累赘,变得敏感谨慎、害怕花钱。住在哥哥家里,她老说自己“没有用”,担心儿子媳妇嫌弃她。来到上海,她又害怕高昂的物价,恨不得快点回老家去。在焦虑恐惧之中,她的心无处安放。
所谓人之晚景,大抵就是如此吧。
下篇预告:就在解放前夕,11岁的父亲沦为孤儿。新政权的建立改写了父亲的命运。他不但得以生存下来,还得到读书识字的机会,成为生产队干部。然而,就在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光里,风暴骤至,他经受了一辈子最沉重的厄运,从此忍辱终生。当历经了80年的人生风雨,此度回首往事,宛如一幅夕阳斜照。
《天堂系列⑩|父亲的夕阳》即将推出,敬请期待。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图片编辑:笪曦